尼采与瓦格纳

2013-12-23 20:33:33

写到这两个人,不用热烈感性的语言来赞美是困难的。尼采是大家都熟悉的,就是那个蓄着倔强胡须,企图谋杀上帝的人。

而瓦格纳呢,他的音乐过去对于我很遥远,因为它的全部神秘都在那像阴阳符号的黑白键盘上。深入瓦格纳的音乐心灵是从听他的《尼伯龙根的指环》那天开始的。那个晚上,坐在LACMA的电影院里,看Fritz Lang导演的四个多小时的无声电影《尼伯龙根》。音乐从一架巨大的管风琴里涌出来的,肃穆得带有崇高的宗教色彩。这部表现日尔曼民族雄壮豪迈气概和爱恨情仇的诗史电影让我看得荡气回肠。一个人半夜开车回家,激动得手指发颤,两腿发麻。就像尼采第一次听到瓦格纳演奏《音乐协会》那样,“我激动得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尼采语)。即使强迫自己用最冷静的态度,也不能不受到那音乐精灵的袭击。“怪不得那个民族会这样自豪,标榜他们有最优秀的血统。”从此后,FritzLang成为我最敬仰的电影大师,因为他让我在一个看不到英雄的年代,感受到了英雄的诗史。路上情绪太激动,被警察拦下,以为我喝醉了酒。可以说这是我今生最受感动的一部电影,为这诗史,也为这音乐。已经很多年没有为一部电影这样神魂颠倒了。这是我第一次通过电影走进古典音乐。

最近看由Daniel Halevy 1909年写的尼采传记,对尼采和瓦格纳又多了一次了解。两人由朋友成为敌人的一段故事比他们两人的各自的恋爱婚姻加在一起还要精彩。请看这些记述:

为了去赴瓦格纳第一次的邀请,尼采激动得想入非非,特地请人做了一套燕尾服。等到裁缝来送礼服,尼采却穷得付不起钱,他只好沮丧得穿了一件旧的黑色常礼服去见他。他心里还直拿不准这“是不是为查理做的”。那情形简直比闺中美人为约会左打扮右打扮还要精心。等到尼采浑身上下一身黑出现在瓦格纳家的时候,这两位天才“一见钟情”,为彼此的气质吸引了,瓦格纳破例演奏了《音乐协会》里的所有重要章节,尼采也兴高采烈地向他的朋友们描述他们会面的那个晚上“美妙得如童话一般”。他们相识在1868年,尼采24岁,瓦格纳54岁。尼采非常自然地把瓦格纳视为精神导师。可是二十年后,尼采却称瓦格纳为“狡猾的响尾蛇”、“典型的颓废者”“瓦格纳纯粹是我的疾病”,这看起来简直更像是弃妇的怨言了。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瓦格纳当时是音乐界乃至思想界一个精神领袖,他不仅在音乐上成为一个划时代的人物,而且在音乐理论和思想上都是开路先锋。他用音乐来解释叔本华的哲学,从此,音乐就不单纯是美的,它还可以是革命的,充满哲学思想的。尼采从他那里吸收了养分,在他们相处和谐的那三年里,尼采几乎每个星期都是瓦格纳家里的座上客,这是尼采一生当中最为美好的日子。他和瓦格纳的“天空中没有一丝阴云”。那段在Tribschen的日子充满了信任、快乐和思想交汇所发出的光芒。每当尼采回想起这一段心醉神迷的日子,他总是惆怅满怀。这位年龄只有24岁的严肃的小学究当时已经是巴塞尔大学的正牌教授了。尼采的前途是多么的灿烂,与这样一个伟人在一起又是多么大的诱惑啊!瓦格纳有声誉、地位和众多的追随者,有这样一位名人朋友,只要尼采稍微捧一捧场,写一两篇颂扬的文章,友谊和与之俱来的一切是多么的容易!然而尼采太认真了,他听出了音乐中的故弄玄虚、矫饰和众人的谄媚;他太用心去崇拜了,太欣赏了,结果却发现了大师身上的黑斑:

“每种伟大的现象都会发生变质,在艺术领域里尤其如此。伟人的榜样激起天性虚荣的人们作表面的模仿或竞赛。此外,一切伟大的天才还有一种厄运,便是窒息了许多较弱的力量和萌芽,似乎把自己周围的自然弄得荒凉了。一种艺术发展中最幸运的情况是,有较多的天才互相制约;在这种竞争中,较柔弱的天性往往也能得到一些空气和阳光。”(《人性的,太人性的》,158节“伟大的厄运”,周国平译)

“友谊,友谊完全像爱情一样,也会产生同样的危机。只是在一种比较纯净的气氛中,在友谊中具有爱情中的一切痛苦以及其他多得难以描述的苦楚。”(尼采语)。

“与瓦格纳决裂,对于我乃是一种命运;此后重又喜欢上什么,对于我乃是一种胜利。也许没有人更危险地与瓦格纳精神紧密相联,没有人更强硬地与之短兵相接,没有人更庆幸与之分道扬镳。”(尼采语)

他害得自己离群索居,穷困潦倒,一切都只是为了保持自己思想的纯洁真实。荣誉、地位、女人,都让它们滚蛋去吧!自从听了瓦格纳的《尼伯龙根的指环》之后,尼采剥夺了自己享受音乐的权利。尼采年轻时就具有非凡音乐天分。他兴趣广泛,要不是他的导师及时让他当哲学教授,他还打算研究化学呢。不仅如此,他为自己制定的学习计划还包括地质学、植物学和天文学。他尤其对音乐有特殊的理解和感悟。“当心音乐”,他这样写道。他担心自己一旦沉溺于音乐的欢乐之中,就会重新被瓦格纳的艺术魅力征服。他转而去歌颂法国音乐家比才,这很显然是跟瓦格纳对着干。但是此时,瓦格纳不仅吸引了当时全欧洲的文化精英,甚至尼采自己最亲密的朋友也都被他吸引过去,而他自己总是孤家寡人一个,听不到任何一个知音的声音,这怎不叫尼采伤心呢?

与瓦格纳决裂在尼采一生中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从此尼采的身体开始出现各种病症。他后来的精神失常是一个象征:要从自己的精神母胎中脱离出来,不仅需要精神的勇气,也需要身体上的完全消耗。然而正是这个毅然决然的分离,尼采才得以走向自己精神上的独立,从此后他要走一条孤独的道路,穷苦的道路,被人遗忘的道路,完全没有导师指引和依附的道路。

这充满激情的友谊是复杂的。甚至为他写传记的人都不能挽住自己语言的缰绳。尼采和瓦格纳在给对方的信里的感情像脱缰的野马。在意大利自我流放的那些年里,尼采每时每刻都在想象着自己失去的种种快乐:声誉、爱情和友谊。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两手空空,住在简陋的小房间里,在意大利南方流浪,连今生仅有的一次爱情也只维持了5个月。与富贵的朋友绝交,这代价也太沉重了!他的样子太吓人了,他的思想太极端了,他对自己的要求太苛刻了,思想上一丝一毫的不纯洁,他都要沉痛地“悔过”。这个反基督的人在宣告了自己的信仰之后,欧洲已经没有一所大学愿意聘请他了,所有的人都像避瘟疫一样躲着他。

这个时刻压抑自己情欲的疯子,开始嫉妒那个拥有快乐的人,这个人就是瓦格纳。这是他无论如何不能用理智来说明,甚至他自己根本就没有觉察到的。他对导师的深情厚谊使得他欲言又止,无法表白。他只好一次又一次推辞瓦格纳音乐会的邀请,而每一次的拒绝都引起尼采内心狂烈的挣扎。每一次拒绝之后,他都大病一场。他羡慕瓦格纳的才华为什么总是得到如此丰厚的报答?尼采,这个比他那个世纪的人都清醒的哲学家,毕竟是一个凡人。他羡慕瓦格纳美丽的妻子,这个殷勤体贴、头脑清晰的女人,这个“我所遇到过的最富同情心的女人”,她保障瓦格纳一直都有安全感。有了她,瓦格纳才得以创作出《帕西法尔》,创建拜伦特剧院,他的所有成就都是因为有这样一个女人在后面支持他。越是回忆起与瓦格纳一家人一起的那些美好的时光,与瓦格纳的对照越是鲜明,尼采越是痛苦。这痛苦和恼怒还扭曲了他的记忆。他觉得自己曾经爱上了科西玛·瓦格纳,也许她也爱上了自己。要是她早几年认识他该有多好,他们之间肯定会相爱的,科西玛也会像拯救瓦格纳一样来拯救他。这个浪漫的幻觉在尼采后期的作品中才得以通过希腊神话来表达:

这三个希腊神话里的人物是:Ariadne,Theseus,Dionysus。Theseu迷了路,Ariadne遇到了他并把他从迷宫中带出来。可是Theseus见异思迁,把这位曾救过自己的女子遗弃在礁石上,要不是Dionysus前来相救,Ariadne就会在孤独和绝望中死去。尼采通过神话把自己的思想掩饰起来,这三个迷一样的名字可以作这样的解读:Ariadne是科西玛,Theseus是瓦格纳,而尼采自己就是那个救美的酒神——Dionysus。

读完尼采传记的那个感恩节的晚上,非常感伤。我的酒神尼采让我暂时忘记了因焦虑而引起的孤独和痛苦的煎熬。尼采离开瓦格纳的痛苦是所有创新者脱离母体自立体系时的阵痛,也是所有的“背叛者”都必经的道路。读尼采的传记是我的又一次精神补血。也许我下一次的精神炼狱也离我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