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下的故事 (二) 校长跟她的儿子

2014-02-19 21:42:58

校长跟她的儿子


在我们五六千人的大院儿里,只有两个女人在夏天敢穿大裤衩子还大摇大摆,一个是我们的武校长,另一个女人叫鲍浪,鲍浪的短裤没有武校长那么派,校长穿的是男式的咔叽布短裤。校长大人的身材矮胖,肥大的水桶腰,粗粗短短的小腿,坚毅的短发。我们武校长训起话来,那可是威风凛凛,司令一样叉着腰,银盘大脸,双眼如刀,常穿男式服装。


光是这两个女人的名字,听着就不是善碴儿。女人姓武,太恐怖,让人不能不往武则天的方向想。鲍浪真的是姓鲍名浪,姓鲍的都有点儿...浪,《红楼梦》里鲍二家的,《围城》里的鲍小姐不都是姓鲍吗?更何况她的名字就是鲍浪,绝了。 


先说武校长吧,她家就在我们家楼上。武校长原本是子弟中学的教务主任,由于在教育改革的运动中表现突出晋升为校长,所以学生们背后都叫她武“教改”。武教改有三个光头儿子,为体现妇女解放能顶半边天,她的孩子都跟她姓,大儿子名叫武新,当我6岁时,他应该有17、8岁了;老二武平十三岁,是武家最出色最聪慧的男孩子,潇洒俊秀,性格倔强,忧郁沉默,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老三武江跟我差不多大,憨头憨脑的,半天也说不了两句话。武教改当时在子弟中学除了当校长还兼任初中物理和数学老师,以体罚学生出名,我初中的数理化基本上都是她害的。我后来出国看到幸福的美国孩子的数理化课本,那么有趣,无限悲伤。我的理科教育就是这样完全彻底被她毁掉的,我甚至记得不得任何她教的东西。她一上课我就晕,胆战心惊,紧张到毛发直竖,根本听不进,她从来对我没什么好脸色,我不记得她跟我谈过什么话,除了宣告我糟糕的考试成绩之外。


武校长来去风风火火,好像随时都可以踢断你的肋骨。可她也有一种奇怪的幽默感。她讲笑话,班里几乎都附和着跟着笑,我笑不起来,因为她一变脸,马上就是夜叉,会突然之间走到你的课桌边,匕首一样盯着你。她还自比当年的孟母,并且相信严刑酷法才能教出好孩子,她这套管教方法也许适合某类学生,但对于武平那样细腻敏感的孩子却是个残忍的暴君,武平是不会对残暴逆来顺受的,眼睛迎上去,不说话。


因为就住他们楼下,校长大人每次体罚孩子的叫骂声和哭声都传到耳朵里。那时我们的宿舍是简易的泥砖工房,不仅壁板薄,地板也是薄的。夜深的时候,楼上人走动的脚步声都听得清楚。武校长的刑罚之一是用皮带抽,还有一个是用钢尺打手,每次打孩子,她都先叫他们跪在冰冷的地上。当然这些我都是没看见过,都是听他们隔壁邻居胖张英绘声绘色讲的,张英是个大胖子护士。小孩子一见到她就会哭,因为在卫生所里,她的胖手打起针来特别狠特别疼。 张英的儿子叫田二,比我小一岁,我们小时一起爬树,钻山洞,从坟场捡来骷髅骨。我们这栋楼有意思,打孩子的都是母亲,那时的女人怎么那么多的怨气啊。最近看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面,也有一段母亲打骂孩子的段子。


我记得有一天张英悄悄跟我妈说:“武平跪了一晚上就是不服软,早上醒来,看见他瘫跪在地上。” 见到武平,脸上偶有青紫的疤痕。


他在楼上挨打,我在楼下生病,病中的孩子感觉敏锐,有时武平来家里找哥哥玩。武平会吹笛子跟洞箫,我躺在老藤椅上,听楼上武平吹萧。箫声颤滑,似冥似玄。


荒烟漫草,我们仍然把日子很平静的过下去。


那时我小,在我眼里武平就是个英雄,居然能在他妈武后一样的淫威下不妥协,真正大英雄,大多数孩子被父母虐待,眼神都变得猥琐苟且战战兢兢,或者性格暴戾,武平没有,他只孤独忍受着,沉默就是他的反抗。除了我哥之外,武平独来独往,没有什么朋友,闲了在池塘边吹笛子钓鱼,或者望着池塘发呆。 池塘在竹林后面的低洼地,爬上一个大坡,就可以望见河岸,河上有采沙船经过。


池塘的青蛙,夏天的知了,这些是我童年不多的美好记忆。 有一年霜冻,池塘水面结了薄冰,竹林被薄雾笼罩着,有朦胧的阳光,我在池塘边玩,看见武平又坐那儿出神。我踩踏着水塘边的薄冰,喜欢听碎冰在脚下崩裂的脆响,一直玩到球鞋全部湿透了,忽然听到他说一句:“别去远了,有蛇来咬,你摔水塘里没人救你。”吓我一跳。那个年月,小孩子也都是男女授受不亲的。 武平跟其他无赖男孩儿不一样,他不是土匪崽子,他比哥哥待我还好。过了一会儿,他在岸边抓到几个青蛙。拎回来跟我哥一起给青蛙们开肠破肚。我哥喜欢吓唬捉弄我,拿着半死不死的青蛙来吓我。望着几只被剥了皮的死青蛙,武平叹一口气说:死,也就是这么回事儿了。


冬天过了,春天来了,门前的桑树又长出新叶。春风和煦的日子,我哥跟武平带着我去放风筝。书桌抽屉里找出粗纱线。将每根竹篾互相交错的地方十字系紧,并用线拉紧上横竹篾成弓形作琴弦。骨架大功告成,上大下小、田字形,然后用上学期的作业薄,糊成老和尚的百衲衣,裁剪一片长纸条,粘于琴弦上,顺手剪成帘状。如此,风吹帘动,琴弦呜呜作响,音乐自半空通过风筝线传达耳朵。大院里面,含含的爸爸最会扎风筝,各种各样漂亮的风筝,他爸爸手巧着呢,每年的春节灯会都是他爸主持设计的。含含爸爸教哥哥跟武平做风筝,做了一个漂亮的彩色蝴蝶风筝。


那样的好日子里,只盼着天空吹东风,就可以放那个蝴蝶风筝满田野到处乱跑。有时天空刚下过雨,田野很潮湿,疯跑着,没多久,衣、裤、鞋子全都是泥巴。


我们家当时有一副简装的有磁铁的国际象棋,是父亲的宝贝,轻易不拿出来。武平喜欢来我们家玩,跟我哥下象棋,他羡慕我的家,来了就不想走,因为我爸妈不打人。


如果我再大几岁,我会更了解武平的。但我一长大,他就死了。起因是恢复高考的第二年,武平坚决要去学文科,他妈偏不准,非把他弄去学物理,物理才是最高级的学问,文科没用,她说。武平聪明,考上成都某大学的物理系,进去之后他坚持要转系,没有成功,就在学校闹腾,被学校断定为精神病,勒令休学。他休学那阵回到厂里当徒工,他的脸更阴沉了。有一天在路上,是他跟他妈一同从山上走下来的时候,落日余晖照着他们母子的脸。


那天晚上大家就在传:武平跳崖了!他最后跟他妈说的一句是:妈,我走了。


我几个小时前才见到他。


才19岁,命似烟断,风筝脱线一样飘到我去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