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下的故事(一)—-献给在三线工厂出生长大的一群

2014-02-19 21:44:11

工厂大院在一片低洼的沼泽盆地里,周围是丘陵,沱江横在前面,工厂车间的用水、废水以及生活用水都在这条江里。江边的石崖上模糊记得有凿了一半的悬棺,太阳,如果有太阳的话,就从沱江边的山上升起来,那会是我最快乐幸福的早晨。可这样的天气一年里才有几十天,其余的都是灰蒙蒙阴雾弥漫或者是苦风冷雨的日子。

当初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地方建工厂,那只有天知道鬼晓得了。后来查找三线资料才发现,当时工厂选址的原则是「靠山、分散、隐蔽」(简称山、散、洞),我们这样的地方当年在地图上都无法标示,当然是飞毛腿的导弹也找不到的地方,不知是请了哪个风水先生找到的这个不毛之地。我没到一岁就跟着一大群人像运牲口一样被运到这个洞一样的地方来了。我后来看电影《日瓦格医生》,火车上他被运往西伯利亚做苦役犯,电影上的场景可比我们当年幸福太多了。

家属区分两块,一座清代的佛塔分割了两个区域,干爽一点的好区叫塔上,低洼潮湿晦暗的区叫塔下。大概从前这里洪灾肆虐,县衙就建了这座九层的锁江塔来镇住江上闹腾的蛟龙。我们这些家庭成分不好的老九,大都住在塔下。六号楼是低洼中的低洼,要爬上高高的陡坡才能见到佛塔以及被农民们搞成猪圈的寺院。 那个精细青瓦雕梁画栋的寺院厢房早就被当地的农民队长占据了,里面脏乱不堪,满是人畜粪便。从一个隐蔽的土坡,我找到了翻墙入院的捷径。我们上小学忆苦思甜、控诉旧社会腐朽政权的时候,老师就会告诉我们:佛塔是用民脂民膏建的,砌塔的材料多么精细考究,墙砖之间都是用香甜的糯米粘成的,那可是要多少糯米啊,我们却连好的大米都没有。我真的相信了,小小年纪孤身一人翻进深墙大院的时候,都要用手去摸那些砖缝,查看到底是不是有糯米的印迹。

后来大院里常传的各种古灵精怪的事情都跟这个佛塔有关,比如某人发现敌情,因为塔顶有三个巨大的铁坨成为它的尖顶,里面有‘暗道机关“藏了发报机,被红卫兵挥刀砍去头颅、东倒西歪的残佛在佛龛里没头没脑,缺胳膊断腿。这里是麻雀喜欢筑窝的地方。我在童话书里读到公主被妖魔锁在塔里,等待英雄王子出现,我就会想起这座宝塔。可当年哪里有可爱的小王子,周围的男孩儿都好像土匪崽子,他们只会用弹弓或者扔石块去射塔外的飞檐跟雕像。

沱江边是我小时候喜欢去的地方。跑过窄窄的田埂,沿山路往下走,拨开树丛,就有一个阴惨的大佛坐在江边。那个用巨石搭起来的大佛如果完工的话,会是一个佛像的杰作,我去乐山看过大佛们,我们那个大概有近20米高的石佛没有脸面,一个巨大的身躯,头顶着一块巨石,面无表情地看着江水在前面流过,仿佛复活节岛上的巨石像。

简易宿舍楼间有一个简陋的厕所,每天我们要爬上这个陡坡才能去上厕所。恶臭的粪坑里爬满了蛆虫,噩梦里我不止一次在黑暗中跌入这个蛆虫遍布的粪坑。这就是当年我们“三线”工厂的家属区。

昨晚躺在澡盆里,我又想起这些。躺在澡盆里我常常回想起往事。这是医生给我的处方,要每天泡澡,泡澡以对抗从前的噩梦。据说美联储的格林斯潘大爷就天天泡澡,如果水太热了,他明儿一大早就跟国会说,国内经济过热;如果是水漫出浴盆,他第二天肯定是要削减利息的。又有人说,格老长期独睡的大床总是东西朝向,如果他早上从南侧起床,就是降息的先兆,反之则哄抬利率,与经济冷热没有直接关联。

不管怎么说,这澡盆里的水是神仙水,在水上漂浮的洗浴泡沫是仙女儿,这些什么也不确定的虚假肥皂泡,如同那些忽悠人的花言巧语,从这些看上去挺童话的泡沫里,我跨越现实的窄门回到过去,回去那残忍的生活,望见阴郁窒息的天空。 我听见泡沫在我手指间轰然脆响,心抽紧,之后却寂静无声。

浴室是我的禅房,我在这里进入时光隧道,如同上了那趟搭我去地狱的过山车。我进入冥想之地,独处一室静坐而无干扰的也就是这6平米不到的地方。

昨夜一晚的噩梦,梦见我在高一时离开那个工厂之后就不再继续上学了,我知道自己过不了任何考试。我的数学、物理、化学课全部是零分,不仅如此,我已经旷课多时,数学课的老师都已经不认得了。我说:“让我哥去考吧,他聪明着呢,上课认真得不得了,笔记工工整整,我什麽公式都忘了,连圆周率都记不起来了,怎麽能算得出锥体?”我梦见一张张考卷没完没了铺天盖地砸向我,问答题一个接一个,填空我一个也不会,考卷上面的字是天书,我一个也认不得。我一共要考三天呢。想到还有三本历史课本还没有摸呢,更别提政治课的考试了。我又梦见明天就是历史考试了,而我的历史课本与笔记却被人偷去了。我梦见考卷如整队的士兵荷枪实弹,选择题像机关枪一样朝我扫射。在考场里,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被蚊子叮得浑身红肿,没有一处干净的好肉,抓挠得鲜血淋漓,我声嘶力竭反抗着,反抗着该死的考试!

我竭力删除忘却小时呆过的那个地方,但噩梦不罢休,时时来恢复我记忆的数据库。噩梦中的舞台场景永远是那个地方-六号楼零楼。所谓零楼就是在压在最底下的三层公棚下两间小屋,雨水在门前堆积,老爸就搭了一个油毡篷子遮雨,这样雨才不会进到门里。门前是母亲托老石匠给凿出的一个石磨。儿时,我们的宠物是芦花鸡跟一个漂亮骄傲的公鸡。这个宿舍楼紧挨着山崖修建,零楼只有我们家跟另外一对夫妻。这还是对我们家开恩的呢。因为我们家来晚了,好地方早被人占去,我三岁前还是住在四面透风的车间里呢。

零楼整天暗无天日,大白天都必须开着灯。那个地方是我心上永远的疤,怎么写也写不完那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写到最后,什么都写尽了,剩下的,最清晰的,还是在那有霉味的被子里想过,见过的事情。那里的青苔很厚,全年都是湿漉漉的,蚊子和臭水潭、门前的稻田里孳生出来的虫仔让我的全身在夏天到处都是血迹斑斑的抓痕。没有铺水泥的地上冬天渗出水来。衣服几乎无法晾干。谢啊,谢你带给我关节痛忧郁症,以及说不完的疼痛。

昨晚上的一个梦也是在那里发生的。梦见我的堂姐受了一种魔法的诱惑,把一头大黑熊引到了我们家前,可是她却告诉我们说那都是我们的幻觉,根本没有的事情。她还诓骗我说即使有,那也是一只熊猫,然后她跟我解释熊猫是不吃肉的,只吃最嫩的竹子,还有大熊猫和小熊猫的区别。我梦见那头黑熊追着我跑,到处跑,我到处藏,最后还是跑不脱它的黑影。堂姐是我父母收养的,全家人全都让着她三分。她没上过几天学,对我们总是凶巴巴的,还老是作出一副有文化的样子,特烦她。我们这个地方看见熊猫并不奇怪,虽然不是在川西的林莽中,但是那会儿那里的人野蛮程度并不比原始森林里的野人们差到哪里去,而他们都说自己是知识分子! 40年过去了,他们竟然个个都说自己是受害者,真亏他们说得出口,他们哪一个没有伤害过别人呢?如果大家都是受苦受害的,谁是施害者呢?

七号楼前的空地上总是聚集着一群喜欢滋事斗野的大孩子们。男孩们常打群架。一群比我稍大的女孩子喜欢欺负我。我当时在那些人群中年纪最小,又瘦又病,因为我是孤零零住在零楼的,没有玩伴更没同党。有个叫张志祥的还每天在我的座位和凳子上吐痰;趁我不在,他还在我的课本上吐痰。我的班主任老师特别“关照”我,说我是个肯读书的学生,所以配给我一个从村里的浑身臭气,无恶不作的留级男生张志祥。其实所有的同学都抗拒不跟他同桌,只剩下我这独单的倒霉蛋了。她还对我母亲说我是个不团结同学的孩子,所以要特别安排张跟我作同桌,实际上是培养我合群的“好习惯”。真是奇怪啊,当时的母亲竟然相信了,她还说我是个奇怪的孩子,羁傲不逊惯了,应该受些锻炼,要跟农村的孩子打成一片。现在好了,我可以跟母亲说,当年的锻炼真是好,“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嘛,她说根本不记得这个事情了。

有几个会跳绳,跳皮筋儿的女孩子,还跳得特别“份儿”常在七号楼前玩耍。最狠毒的女孩子是当年的红小兵大队长,那样小的年纪就知晓了种种凶残权斗的把戏,据说她后来得了白颠疯,脸上一块白,一块黄,所以别不相信报应啊,心理的阴毒必然要最后爆发在身体上。还有那两个喜欢穿雪白护士鞋的“上海小赤那”伊平和伊凡两姊妹;那个后来成为我同桌的,满嘴谎言考试净偷看我卷子的维力。维力的爸爸是工会主席,她跟我同桌,认为我该感谢她,该高兴才对;那个因父母是唐兄妹,因此一出生就是个怪胎的崔二,他可能到现在还穿着开裆裤呢,至少我最后见到他,他是穿着的,那年他都11岁了。妈有一次告诉我说:你跟那个弱智的崔二是同一天生的。我至今仍然记得这句话。她说这话的时候,口气神情完全是宽慰自己,因为我虽然是个问题多多常常生病的怪孩子,但起码不是崔二那样的呆子。所以她每次见了崔二他妈,心情都比较好,每次都非常慈爱地跟崔二他妈唠嗑儿,以纾解心怀。到很多年后我才体会我老妈降服我的魔法,她是个心宽的人,我再怎样惹麻烦,她老人家起码比崔二他妈幸福。

还有那个我以后还要提到的宣馒头,她曾经一度当过我的小跟班,小玩伴儿,因为她的奶奶喜欢我,还给我纳过一双棉鞋。居然有一天,她趾高气昂地见了我连招呼都不打,原来她巴结上了那个“白颠疯”的大队长。 宣馒头曾经是和我一起作过案子的死党,我们一起策划了欺负江江的办法。这里我必须忏悔了。是的,我也怨恨过一个小朋友的,因为她不跟我玩。 “江江” 是我们楼里最娇贵的独生女小公主,她有口琴甚至有一个他爸爸以前的小吉他,长大后我才知道那其实叫夏威夷的四弦琴。 他们家从哪里弄来的呢? 当然我知道他们家海南人,是从前回国的南洋华侨,非常英俊清癯的父亲,只隐约记得他弹过两三次。因为江江的小吉他,有优雅音乐的热带海岛就是我儿时天堂的图景。那里温暖,没有铺天盖地的蚊虫,终年阳光普照,有芬芳多汁的水果跟椰子糖。我幻想着如果能天天懒洋洋躺在椰子树间的吊床上,那是我可望不可即的极乐世界。

江江还有其他当年特别稀罕的玩具,我喜欢江江,但她太高傲了,不跟我们一起玩儿。因为她妈妈有肺病。我们小孩子当然要离开得远远的。江江妈妈整天跟她在一起,这让我们大家都嫉妒死了,因为我们的妈妈们都必须去上班!我跟宣馒头就贴了条子,歪歪扭扭的字条,心跳气喘悄悄塞在她们家窗口,说江江的姥爷是资本家,他们家现在还有“变天帐”,对了,她们家居然有一次偷偷吃红枣炖狗肉,也让我们从后窗偷看到了,当然要告发了。狗肉从哪里来的呢?江江爸爸真有办法。

江江的妈在窗台上发现字条给吓坏了,那年代如果有什么变天帐的,就如同出了反标一样。她妈非常紧张地哄我俩儿进了她家的门,拿了大白兔奶糖还有饼干什么的给我们吃,然后神神叨叨地把我俩儿写的那个放在她家窗台上,控诉她们有变天帐的黑字条拿出来。她那天就差快给我们俩儿下跪了,她给我们大讲她们家的血泪史,把阶级敌人控诉了一番。我们出来之后,把我们俩儿给乐歪了,憋了一肚子笑,回家在地上打滚儿。宣馒头后来彻底叛变了,这是后话。

小同学江江、晶晶还有小琴,她们一个个小公主们跟着父母都先后”上吊(调)“而去,留下的人越来越少,而我依然在昏暗的零楼这茫荒之地如野狼一样凄凉孤单,岁月暗无天地,绵绵悠长,我在窄窄的田埂上走,崴了脚,跌坐在雨后湿滑的软泥里。梦里我多少次跌进深深的稻田里,被蚂蝗跟吸血虫吃掉,悄无声息地就溺死在那片沼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