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蒙(一)


小蒙

题解:
易经第四卦,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 《象》曰:“童蒙之吉”

你可以伪装为女人,你也可以伪装微笑、眼神,你甚至可以伪装言谈举止,但你永远无法伪装你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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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日子翻回我九张儿那年,那时我打算送给自己一份生日好礼――找个雏儿开苞,过个夜,撒点儿野。我想起了罗莎,一个有了好妞儿就立马发给熟客的老鸨。我之前从没中过伊的淫招儿,我拨电话时猜想伊肯定会一脸坏笑地对我说:老宅男也会被如梭岁月打败啊。”

这是最近刚刚去世的那个骗人一生一世的老古董马尔克斯的小说。一开篇就这么直截了当。老头儿也会装,当年他写书的时候才80。老作家/老色鬼/老腼腆要在生日的那天给自己一个纯洁的礼物,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即便是个男骷髅,你也能花钱买到一个14岁女孩贞洁的肉体。女人却有点困难,别说是个90岁老不死,就是个正当盛年的女人,去人肉超市match.com之类花钱买个年轻男子,也是要思想斗争很久的。我也想在我的生日那天给某个老鸨打个电话, 预约个处男,哪儿找啊。上次打电话给老爸爸约翰问是否有新货的时候,还被他骂了一通的,他说现在哪儿还有处男啊,早就是濒危动物了,好看的都被有钱gay男们挑走了,你还发梦啊。

这样的小说开篇是我喜欢的。这还是我们从前热爱过的纯情的马尔克斯。还记得他那几句煽情的陈词滥调吧:“费尔米纳,我等待这个机会,已经有51年9个月零4天了,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爱着你,从我第一眼见到你,直到现在,我第一次向你表达我的誓言,我永远爱你,忠贞不渝。”我还听过一个孤独90岁的老人情意绵绵地回忆当年少小无猜的初恋,坐了大半辈子的牢之后,历尽磨难后再次相逢,那个漂亮老太当天就一命呜呼了。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吗?都有点儿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滋味了。我跟老头儿说,你这不是给我们提供反面教材嘛,多让人灰心丧气,难道就是要告诉我们,爱情不过是无望的等待之后的刹那昙花?老头儿已经老得只会讲真话了,他说这就是我的命,阴差阳错的命,一辈子就这一段儿。

刚翻完这篇老马在得老年痴呆之前完成的作品《我的郁妓回忆录》。高晓松把它翻成《昔年种柳》,丫翻得太诗情画意了,还骈文体呢,怕人说他没文化似的。老宅男色鬼性功能早障碍了,整天就知道瞎YY,还种什么柳啊,谁有功夫跟你南北朝,慈~悲一点啊,老头儿没过多久就痴呆了。当时恐怕缺钱了,霍出去胡写一气,没想到这样败笔的收山之作居然被拍成了电影。今天是1月3号2014年,中国大陆的年轻人又在忙活着过1314,就是一生一世的谐音嘛,年轻人在一起没几天就海誓山盟一生一世了,难怪有那么多早亡的天才,这一生一世太累人了啊。我很悲伤,太不酷了,动什么也别动感情啊。

“就定在今天吧,明天我就满90岁,年轻人的游戏太累人了,我再也玩不起了.....老头儿才知道怎样去爱,他们没别的事儿折腾了,年轻人太忙活,都还在名利场里转圈儿呢。名利对我这样的老头子还有什么用?说不定,我明天就要吹灯拔蜡嗝儿屁着凉了。” 这段写得太垂死挣扎了。

呵呵,老家伙挺想得开哈,其实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嘛,都要大海棠了,钱啊,名啊,还有嘛用啊?明天,我们还有明天吗?翻过去的老日子,还勉强记得年轻时的痴心妄想轻狂疯傻,一转眼就老得痴呆了,门都懒得出了。行尸走肉的生活已经快望到边际了,只有一件事情心有不甘,这剩下的日子我要献给谁呢?

再不爱,就只剩下死了。

你别腻死人不偿命哈。

心灵的爱情在腰部以上,肉体的爱情在腰部往下。其实呢,宅男们一辈子都过着高位截瘫的生活,能转动的只有脑里的YY图,转不动的是磨久的软骨。

老爸爸约翰几个月前摔伤了,但他跟我说的时候却说是做爱太剧烈,扭伤的。他腰之上被固定脊椎的坚硬背心绑成肉粽,五尺五寸的矮胖身体走几步就喘成不行。老头儿住在南边的一个阴森房子里,是租朋友的,“他只收我1200块,好朋友了。” 老爸爸曾经是个很出名的电影人,后来就搞俱乐部沙龙。现在倒霉运了,连房子都被银行拿走了。如果经济继续坏下去,他那6000多尺装修豪华典雅的俱乐部都保不住了,我忍着心不替他难过,他曾是好莱坞电影上的硬汉,他总是能化险为夷吧,可我怎么能忘记他呢,当年他老远跑过来安慰我,在我最危难的时候,只有他是唯一鼎力相助的朋友。尽管他其貌不扬,犹如巴黎圣母院塔楼里的怪人,我忘不了他还算得上慈爱的眼神,他说:Kiddo,我永远是你的朋友,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瞧他说得多么温柔!“鸽儿”他摸着我的头说道:”别为我难过,我会起死回生的, 这个世界要颠倒过来看,我有钱的时候,你不来看我,我没钱了,你却来看我了,我希望我今后永远没有钱,只希望你常来看我。” 我原以为我偶尔发慈悲来作观音,千年一次发善心,他却反倒来吃我的豆腐!我这人从来都反着来,他风光的时候,我懒得去给他锦上添花, 如果好心去关心他,他还以为我图谋他什么,才不去凑那热闹呢。从前他只有在惨遭女友感情蹂躏的时候,才来跟我诉苦,但那简直不能算是诉苦,更像是炫耀,炫耀他承受痛苦的能量,如何整夜不睡地等着小贱人回家。他会津津乐道地说只有在别人对他不好的时候,他才最真实。我忍着心不替他难过,我当初烦死他了,烦他絮絮叨叨的,没完没了。

处男也不必了,我跟他说,但起码有Leslie那样漂亮的也够了,老爸爸圈子里好多洛杉矶酷哥呢。老马尔克斯说他的女人都是付钱买来的。我也差不多,爱上之后都是我付钱的,心甘情愿,即便当初不用我付钱,末了,还是我倾家荡产替他们还债,倒不如当初按小时付钱呢。现在算起来,他们每小时的费用比投资银行家还高。我算过这笔帐,一个年薪百万的财主 ,按照一个星期40小时工作,一年52个星期算,税前才480块一小时,交个40%的税,一个小时才收入288块,况且多数的阔佬一个星期不工作个60小时才怪呢。算算我赔进去的,一小时1000元都不止,真笨!

从前我年轻的时候不懂这道理。有次问一个犹太吝啬老鬼,问他为什么不固定找个情人,他就说过,维护固定资产比维护不固定资产花销大。其实呢他身体力行实话实说,他有个干巴老太地在家里忠诚留守,装聋作哑地,他外面花天酒地她也不过问。 老犹太从前教导我说,请个打扫卫生的阿姨还要40块一个钟呢,这样蜜桃儿一样的人给你一个钟的销魂,200块算什么。一分钱一分货,老鬼说。 不付钱的买卖从来就该小心警惕,找那些傻帽儿你才不会花钱的,谁让鸽儿你那么会赚钱呢,天下全是有赚有赔的生意,只赚不赔不交学费的,那是做梦。他教过我这些的。我现在慢慢体会到这真知灼见了,犹太人太会算啊,学着点儿,他们才不是penny wise,pound foolish呢。为了省几个小钱,不惜把一生的青春搭进去,亏大了。

有人曾经跟我讨论过爱情中的道德问题,大概意思就是:只有在战争跟爱情里,双方是不受任何道德约束的。如果按照“博弈论”来讲就是,爱情跟战争不受任何游戏规则的限制,别什么礼义廉耻了你吧你,连《圣经》都管不住。别给我一张友邦惊诧的脸,以为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那谁的孙子不都是说了嘛,还整出什么“诡道十二法”的.说什么兵不厌诈,“兵者,诡道也”。要我说,“爱情,密道也”。没有规则的游戏,我们大家也来玩个兵不厌诈,看谁最没底线,厚黑死,不玩个你死我活不罢休。谁告诉你爱情必须情了,如果爱情不是欺骗,那是什么?如果爱情不是幻想,那是什么?如果有什么催人泪下的爱情,那是大家逗你玩儿,幼儿园大班的,你还当真啊?

有经验的情场老手都该知道,爱上妓女是最危险的。同样的,爱上你付了钱的男子也是危险的。比如小蒙那样的,原以为伯克利的高材生不至于就这么堕入风尘,我不小心掉进去了,结果把他妈都牵扯进来了,死活要让我给他们个说法,我说,没什么说的,给小蒙的那些钱就当我付的嫖资好了。把他妈气得,差点儿进医院。他们一家子台巴子,没见过什么世面。

世俗的好处就是安全感、人民共和国一样和谐幸福。用一块浸满泪水的海绵把过去的伤痛吸抹去,表面上看着不留痕迹,其实那海绵里的眼泪挤也挤不完。记忆的芯片里占据的那块沼泽地里,什么时候会长出一片罂粟花呢?

你别这么酸溜溜假模假式,不咸不淡地“湿”,恶心人啊,假装的甜言蜜语也比这容易懂。你又来骗我了哈,省了吧你,我烦着呢。

爱情也好,滥情也罢,一生一次或者是老马的622次,这些都不重要了,除了坦白,我们一无所有。

千疮百孔的不只是爱情。今天早上老朋友雷蒙来电话,告知他跟老婆不小心弄出儿子来了,终于整出了个儿子,老婆才终于消停了,不在床上折腾他了。他操娘之外告诉我最近的艳遇偷情,他引了拜伦信里的一句话: 我现在是一个有道德的男人,从今起仅限于严格的通奸。

我周围都没几个正经好人,几乎都是不幸的倒霉蛋,我烦那些成功人士, loser们可爱多了,有坏毛病的不走运的人很实在,起码都跟我讲大实话。雷蒙就是这样的loser。 他一直都在换女友,可一旦他拥有了,就已在发愁如何甩人了。如今他还有点本钱玩这些。

我对活着没什么兴趣,对现实的东西也没大兴趣,我只喜欢做梦,晚上的梦或者白天的梦。我孤独,也正因为孤独,我才最自由。

好莱坞跟纽约有太多相像的地方,只是投资银行家们换成了电影制片人,股票交易员们换成了写烂电视剧的字匠们,还都人模狗样儿、假模假式儿的。越是写烂剧本、烂音乐的人越会捞钱。在这里,你不必读过田纳西威廉的剧本,也不用懂什么蒙田卢梭尼采瓦格纳,你只要打字快就能成名,跟大陆流水线作业编电视剧的差不多。

我见到的几个“作家”,他们写的最出彩的文字就是私密博客,或者是征婚启事,大多数就是些字匠们。洛杉矶的写手们都是熟练工,码字机器一样快。周末晚上出去混,你都能见到几个这样的,早就流水作业了,谁还跟你手工玩啊。文字早就跟其他商品一样是消费品,这个月的畅销连续剧热门儿的书,几个月后就无声无息了,写字到底为什么呢?

说了半天,小蒙到底是谁啊?

他是加州灿烂阳光里出生长大蜜色皮肤的男孩儿,一座开满金蔷薇的山,我口里含的那块黑巧克力豆儿,那颗包着咸杏仁的豆儿。他一笑,天上就会出现两道彩虹,云开雾散清清爽爽,面容好像夏天雨水洗过的天空。白天他是牧神,夜晚就化身艳妖。旷野里的闪电惹起了一场山火,给他留下左边的鬓角与眉毛间的一颗黑痣。蒙,蒙人的蒙,蒙昧的蒙,鸿蒙的蒙,宇宙天地开初的样子。

小蒙是我前男友狒狒的狐朋狗友。说起小蒙,就不得不先说说狒狒。狒狒其实是个gay男基佬,他扮女人的时候就是菲菲,虽然偶尔也会爱上奇怪的女人,但基本上更喜欢男人。有一年,我去剧院看我的同学belly dance演出,狒狒碰巧也在。小剧场里只有我们两个中国面孔的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睛就对上了。散场后,他走过来跟我说他叫Phil,叫我狒狒吧。我问他,台湾也有狒狒吗?他说就他一个,特别精贵的台湾变种狒狒,不是几内亚的狒狒。吔,你怎么也住在这里呢?我说怪人们迟早是要碰在一起的。 belly dance被中国人翻译成肚皮舞真糟,让我想起那些港商台商的肚子。他咯咯笑,用闽南话拿腔拿调地说:“我就是台商啊。你那么讨厌港商台商吗?那就翻成百利舞吧,跳这个舞最健身,百利无害。”我一听他这么讲,就喜欢上了他。狒狒说:我也会扭腰,你看啊。他就扭给我看,说是玩呼啦圈练出来的。狒狒是小留学生,16岁跟家人从台湾过来,在本城的医院里做整形外科医生。小城寂寞难得有张华人面孔,是怎样的一个小概率事件让我们这两块残缺的拼图板碰上的呢? 之后的一个星期,我们快乐得好像在天上飞,说不完的话,两块拼图板以磁铁拼接在一起,严丝合缝着呢,一个身体的秘密忽然被另外一个秘密揭开,你知道那有多么快乐吗?第七天的时候,他忽然结结巴巴地说他必须要飞回他的星球去了,狒狒有美满的家漂亮的女儿当然也有个不可能离婚的太太。剩下的,诸位可以想象到的,我还能说什么呢?太晚了。

好几年过去了,他不离婚,我也没想着嫁他,我们就这样安心地做着朋友。就算是他离婚了,又能怎样呢?他乱七八糟地换着男友,始终找不到一个可心的。有天晚上大雷雨,我跟狒狒躺床上神聊胡侃,那个贤惠的女人连着打了三次电话来,好像是天兵下凡要抓他回去他的星座。亲情总是比激情温馨长久的,狒狒终归是要回家的。他委屈我,说因为我比他太太承受力强。对知己要委屈一点儿的,对外人要体贴啊。呵,他可真会说话啊,我这外人在他嘴里倒是体己,结了婚的太太倒是外人,语言天才!我盯着他的眼睛望进去,内心里五雷轰顶,嘴上却不饶他:你不难过我就放心了,我受点苦没什么,到头来,恐怕苦的累的会是你。

别看他们台湾人平时说话软绵绵的,可滑头着呢,话到他们嘴里都是反着的,绵里藏针,这软功夫不服不行。

贤淑的太太渐渐知道了狒狒不同寻常的爱好、他私密的情人们以及谎言。她忍受了一切,接受了一切失望,愤怒之后她选择了忍受。我不知道这样已经进了太平间里的婚姻该叫做什么?受虐肯定是爱中的一个药引子。狒狒对谁都觉得亏负,过后才会更努力更殷勤更体贴去补偿。他哪天不亏负了就难受,所以要总觉得欠着大家,他才舒服了。

狒狒出门后,我整夜难眠呆坐到天明,屋外风雨交加,天昏地暗。该离开了,真要选择的时候,他要放弃的自然是我。一想到他的妻子女儿在他的心中比我更重要时,是不可能不悲伤的。万箭穿心,穿的恐怕不止是一个心。我试图让自己相信狒狒的心、贤惠太太的心也是穿了的,三个心穿成一个烧烤肉串儿,都在火上煎熬,这样会让我好受一点。

狒狒跟我是同类项,总能玩在一起,跟他一起旅行,我什么都不用操心。几个月后我们一起准备去火人节的行头跟两个星期露营的装备。火人节狂欢之后,我就离开了那个小镇,临走道别,狒狒不说话我也不说话,该说什么话呢?

就好比当下,星球上的每个都市,每个小镇的每一栋房子里都住着不幸的人。在一秒钟之内,世界的各个角落里都有哭泣。不忠的男人女人也许对外人都是忠诚的,唯独要伤害自己身边的人,两边应付着,也许两边都忍了,自己却又不忍不下去了。得着便宜的人也不见得多么快活,痛苦的也渐渐麻木。当时痛彻心扉,时间过去也结疤了。”悲伤的地方才是神圣之所在“,这好像是TMD王尔德说的,这倒霉蛋儿最后在监狱里说的老实话。

人相离,情未了,忍字是心上的一把刀,什么都不说是因为有这个忍字,什么都说清楚了,还有什么意思?

记不清是哪一年的国庆节,狒狒说是要来洛杉矶,约我去他的酒店见面,我们商量着全都扮成女人,打扮完了一同去老爸爸约翰的地方玩儿。 小蒙来了,已经穿戴好了,秀美的长发,运动体型,匀称的身材,他是凭运动奖学金上伯克利的。忽闪的长睫毛下面一对乌瞳, 他的声音跟他的唇彩一样鲜亮灿烂,最魅惑的是他的笑,笑起来好像婴儿一样无邪。这坏水儿,还装无邪呢,邪得都没边儿了。可我必须要用这些好词儿来形容他,否则善良的读者不明白他是怎样一个妖孽。小蒙浑身上下,其实只有一个词能形容,它叫毁灭。我火眼金睛,一眼就认出这个妖怪了。


一会儿,日本裔的清水来了,也刚20岁出头。很瘦小,女孩子的骨架。他转身摇头的姿势特别女人味,打扮起来也漂亮,原本就是个美人胚子。小蒙坐在我身边,让我给他把裙子后背的拉链拉上,我知道他这是故意的呢。裙子拉链是个诱饵,他要钓我上钩呢。这小混蛋!还朝我挤眉弄眼,说话慢条斯理带着拖腔。从他的后脖颈飘来一股忍冬草跟薰衣香的味道,这一下,我忽地记起了我表姐身上也是这样一种味道,后来我每次跟小蒙一起都让我想起温柔的表姐。诱惑的咒语密集,城府很深,那味道就是这魔咒,一下子定住了我,悴不及防点了穴道。我摩挲到他的后背,高山琼雪的皮肤!我们坐得很近,他把脸转到我这边,神情宛若一张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