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蒙(四)


很多年过去,每当我回忆起从前跟小蒙在一起的时光,恍然如梦。隔着年月,往昔伤痛快乐都转换成柔光镜里的影像,均失去了斑点棱角。 我近来常整夜不知缘由地焦虑失眠,睡到一半忽然惊醒,楼下大厅里的老座钟才刚敲过3点,我住在这海崖最高处的一个古旧的庄园里,窗外长廊灯光低暗幽冥,悬崖下黑浪撞击海岸。园子里种的椰子跟菠萝散发着甜香,此时唯有失眠药才是解救。渐渐地,海上晕船的感觉浸满身体,眼睛睁不开了,梦再次起航,把我带回到misison街上的那个地下室里去。


那个地下室是小蒙乐队租来排练用的,成员们凑齐了,都是易装者,每天下午他们几个玩音乐。我在这个街区的体育馆里找到了一份教授瑜伽跟拉丁舞的工作,一个星期工作十来个小时,其余的时间都在看闲书。附近有一家小书店,可里面全是些不疼不痒的或者是骗钱的书,隔壁街索玛小姐家有个私人藏书室,索玛是专业dominatrix,但其实呢她是个书呆子。她家里有不少好玩的东西,还有上万本的旧书,是那种书店图书馆里都没有的。家里满满登登堆满了好些平常见不到的新奇玩意儿。客人们如果不付账,就帮她收罗这些从世界各地找来的破旧东西。在这里,我翻完了萨德的经典,还有那些只出版过一两千册的邪门儿自传什么的,有天,翻到好莱坞花花太岁冒险家Errol Flynn的自传,原来去海上冒险作海盗的男人也喜欢玩自恋写真,捣鼓自传博客啥的。他曾被控强奸之外,还亲古巴共党、亲纳粹,被一群好莱坞的犹太人踩脚下骂死。从前的好莱坞还容得下几个Flynn, 现在上哪儿找啊?看书闷了,就去街上买棵葱回家做饭。


一个又一个星期过去,我的心里渐渐浸透了各种极端的情绪,好像海绵一样膨胀起来,忽而热情亲密、忽而抑郁疏远。心在厮杀纠缠,忌妒却不得不掩饰。每当我想更多地爱小蒙,却突然感觉到一种迫近黑暗死亡的不安。


我一步步变成受虐狂。我们的关系是一个奇怪的天平,我越是投入,他就越是疏远,我越是在金钱与情感上付出,他就越是索取。我给的越多,他就越是吝啬。渐渐地他早出晚归或者很多天不见人影儿。每次他离家,我就开始翻来覆去地想这简直荒唐透顶,我不去挣钱工作却把全部财产跟生命赔在一个不知是否有前途的乐队里。 他回来之后,我让他一遍遍重复他跟科里见面的细节,嫉妒带来痛苦,可这痛苦让我更加亢奋飞旋。疯狂的激情之后,他好像突然失去了力量的雄狮,没有了热情,只剩下将人窒息致死的冷漠。没有了爱抚,没有了滚烫的话,只有巨大的深渊。 我热烈地吻他,吻痛地,给他打上烙印,因为没有他,没有他凉滑的皮肤,没有他突如其来的激情,没有他久久的抚摸,夜将漫无尽头。


能让我们彼此再次沉迷的是科里。我要知道科里用怎样的语气电话问候,如果碰面,他们怎么拥抱,他们的亲吻,小蒙的感受,进入身体的仪式、如何交缠在一起,之后又如何。他一次次地讲,不同的版本。 他叙述中每一个动作都成为我想象的陷阱,可我又从这深渊痛苦中获得极乐,渴望成为他的俘虏。小蒙敏感地觉察了,就在我痛苦地跌下之前攫住我,他的亲吻探入我的深穴,娴熟老练,要让我经历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温柔雪崩。


一个人越敏感,他感受到厌倦的速度就越快。佛陀大概就是这样厌倦尘世的吧,可是远离一切欲望,人就能解脱了吗?在没有任何欲求心如止水的时候,我感受到的黑暗深渊比欲望的沟壑还深呢。


当我置身戏外,观察他、科里以及我自己的内心,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悠然升起。我把这简单的生活想象成一出又一出古典神话剧。小蒙与科里都如明星一样,不断变幻角色,在我脑中的场景里变换脸色。


当你以为心已经荒芜,它却会出奇不意开出花来。


受好奇心驱使,我终于见到了科里。在我的想象中,科里优雅有教养,身体超棒,犹如中年版的bruce Spingsteen,眼睛闪亮,卷曲的褐色头发,浅棕色的皮肤好比上了釉彩,又好像是吸收了所有的阳光一样灿烂。可见面的那天,我失望极了,心情更是颓丧。他跟任何一个沉溺享乐的中年男人一样,他的头发早就不再是闪光的颜色,后半部有一堆波纹面一样的褐金的灰色软贴着,参杂着些灰白的沧桑,前面却开始秃顶了。微凸的肚子,眼角与嘴角皱纹深深。面相依然透着风流,但与我想象中的bruce Springsteen 差距甚远。他的眼睛告诉了我一种是是而非、模棱两可的情绪,摆出的那副既矜持冷漠又偶尔展露热情的面孔掩盖了点什么,我说不上来为什么会让我不舒服,他的言谈举止里也说不上有什么错处,但就好像是裹着塑料薄膜一样不真切。


中年的男人,依然生气勃勃想尝试生活的种种可能,他喜欢冲浪、飞行跳伞以及一切挑战体力的冒险运动,他那天说,鸽儿,我有飞行执照,我们去开飞机吧。他知道我也喜欢这些冒险的运动,玩滑翔机跳伞什么的。“小蒙喜欢赛车,要不,我们也找时间去看他玩赛车吧。”他尽可能找我们共同的话题。他的热情是一种不太明朗不太真诚的热情,大多数装模作样的言行到后来总是在掩盖点什么的。我也非常想了解他内心对我的真实感受。我注视他的时候,把我的味觉嗅觉跟触觉都搀和进对他的视觉感受,但他的内心依然模糊不清。


每一秒钟,在世界的每个角落里都有真情假意,带着面具的或者不带面具的。科里是个面具人,而我从来不知如何掩饰伪装。


那一天,我们三个构成了一场舞台剧里所需要的基本元素。科里想尽办法来诱惑我。他说:鸽儿,我们去唱歌跳舞吧。晚上我们找到一家卡拉OK歌舞厅,小蒙唱歌,科里给自己叫了一杯absinthe,问我是否也喜欢,他说从前这可是禁酒,可以带给人晕眩的幻觉。我说我不喜欢absinthe,不喜欢酒里那股甜甜的八角茴香味道,我喜欢苦酒、烈酒、咸酒,喜欢放橄榄的玛提尼,喜欢看酒保比例适当地把所有的味道调入酒中,如同精细搭配五味杂陈的人生。他恭敬地递给我,说这个不甜,我只呷了一口,就吐回到杯子里去了,我说,你喝我剩下的。他说,好吧,公主,如果你要我喝你身体里其他的什么,我也会的。这样分明挑逗撩拨我的言语却让我非常反感。我那段日子在吃剂量很大的抗抑郁药,一喝酒就想吐,头晕胃痛,然后让我更加抑郁焦虑,但那天晚上我还是禁不住喝了很多。科里说:你真是漂亮啊,比照片上还美,怨不得小蒙这样着迷,我们三人在一起该多好。我心想,我也希望是这样的,但我的身体总也不答应。从前很多人都曾经幻想过这样的三人情爱,但事到临头,一切均是梦幻泡影,让人没有一点欲望。我一边可怜着自己,想着多少人希望这样的呢,有两个人爱着我,我不是一直在宣讲”共爱“吗?怎么没有一点实践的可行性呢? 我不仅不动心,还悲从中来。


我扪心自问我快乐吗?我的身体一边说并不在乎,可另一边在坚决抗拒。


快乐是一块经不起咀嚼的华夫脆饼,舌头一舔就化掉了。就在前一分钟里,一切都还很顺畅美好,但稍后一秒,当酒后的晕眩开始,我就开始担心曲终人散乐极生悲了。就好像最后一口美食被咽下喉咙――欢愉结束了,什么都抓不住,握不牢,这之后还要花很长的时间来整理情绪的烂摊子。


那天小蒙唱的是这首老歌“ 爱只是一个词儿”:


爱就是那么一个字,人人爱听的词儿

迷人心窍,其实就是一对儿人想要荡悠儿

爱就是那么一个字儿,只为着一时快活

山一样的孽呀,用它一遮就没影


爱就是那么一个字,满大街都是这个词

承诺不必要,先把爱说清楚再做

爱就是那么一个字儿,让我揭下它面纱

虽然你知,我知,它并不那么真诚


这歌唱得我心凉凉的。一曲终了,他坐到科里身边,紧挨着,科里握着我的手。我无法不去比较他们之间的默契是否胜于我与小蒙之亲密。当小蒙柔滑的皮肤碰触那中年人的身体的时候,我的脸色怎样都无法掩饰变得难看煞白,科里更加握紧了我的手,拥着我的肩膀,企图安慰我。在没有真正面对的时候,我不知它有如此大的力量。言词是肤浅的,任何理智的想法都无法驱除这疼痛,那个时刻的撕心裂肺,仿佛是不上麻药,任由外科医生对我的身体进行切割,可我忘了正是我自己要他们这样亲吻的。与其掩盖,不如真实地看到我看不见的、完全臆想的场景。龙虾似的的思想!我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古怪念头就像是像煮熟的龙虾那样的深橘红色,张牙舞爪!


账户里的钱差不多快用光了,我该走了,该走了。


一个夏天的傍晚,邻近日落的时候,我独自开车到三番的悬崖海岸去了,那里有个瞭望海崖的百年老字号大饭店Cliff House。清冽的海风吹拂,这凉意让我联想起小蒙凉滑的皮肤、身上的香气。在这迷人的黄昏时刻,我却感受着无边无际的厌倦。我用手轻抚小蒙在我脖颈跟肩上留下的咬痕,按下凹凸的边缘,这牙印忽然让我联想起刺猬,刺猬们怎样做爱呢?怎样的温存与合适的角度才让它们放松身上的利刺,来接受对方?它们玩耍嬉戏的时候偶然的刺伤是否也是一种爱抚?它们身上是否也有一处温柔地带只为最亲爱的人留存?它们交配之后是否也马上离开,等待再次相逢后的惊喜?有一点我比较确定,它们一定不会厌世,不会如我一般百感交集,然后变得神经兮兮。


海风吹拂我的头发,我让这百种思绪穿越身体,我尽量不往前想太多。对一个像我这样奇怪的、心性敏感的人来说,小蒙跟狒狒就是少有的合适我的人。但即便如此,我们仍无法长久相处。世界就是这副样子,人人寂寞,多数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是刺猬,很难接近相处,即便融融一家了,之后也是沉闷疲倦。我定下决心不再想成为一个与人“和谐的”、“有用的”社会成员。我靠着石崖,凝视海湾里的星星闪闪的灯火,这样专心致志的凝视,海岸上豪华的饭店、衣冠楚楚的客人们突然变得荒诞不经。


在那个夏日里最后一个舒朗凉爽的夜晚,我吃了剂量很大的麻醉药然后开车奔赴这个荒诞不经。当然,我没死成,那么大剂量的药我都没死成,哦,俄国的Rasputin转世教我魔法了,任凭什么毒药都药不死。我只是在医院里面躺了整整三个星期。等我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记忆并未失去,车祸之后右手骨折,他们就给我注射点滴吗啡,这吗啡止痛药的舒畅快乐使得我忽然记起初中时读过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的最后一句:唉,没想到,这条路竟把我引到了这里!然后他无限深情地很十八世纪地喊了一句:绿蒂,永别了!我在吗啡的无限快乐中,大笑起来,笑声穿越病房,越过小蒙永别的肩膀,笑得歌德都很不好意思了。


这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