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的阿波罗神

2013-12-29 00:00:00


如果有一天当我的生命只剩下一个月,你来问我,我将如何渡过这余下的30个白昼与黑夜,我会说我要像卡萨诺瓦那样活一次。你会大惊小怪吗?我敢说,如果你认识了真正的卡萨诺瓦,你也会对这个人羡慕不已,哀叹没有他那样旺盛的精力和才气。我想象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当我终于认识到人一生根本没有什么可以抓住、可以拥有的,能够不断反刍回味的唯有对过去美好时光的回忆,那么就让我在死神狰狞的病床上,回忆过往的激情、回忆那对欲望的赞美和在快乐中的呻吟!如果说深入绝境历险的探险家让我敬仰,那在情爱世界里畅游的冒险家卡萨诺瓦则让我惊叹!

卡萨诺瓦(Giacomo Jacopo Casanova De Seingalt,1725—1798)集诗人、神父、学者、间谍、赌棍、音乐家、哲人、魔术师和道德家于一身,是西洋文化史中家喻户晓的意大利冒险家和当之无愧的大情圣。今天我们所知道的卡萨诺瓦是通过他耗费十三年之心血,以法文写成的一部12卷近4000页的回忆录《我一生里的故事》(Histoire de Ma vie)来了解他的。比利时女作家Lydia Flem(丽蒂雅芙蓝)写的《卡萨诺瓦——一个真诚爱女人的男人》(Casanova ou Lexercice du bonheur)用诗意的语言为我们解读了这本书以及这个色彩斑斓的人物。

整个十八世纪的欧洲是卡萨诺瓦的舞台,舞台上的配角人物有王公大臣,名媛淑女,神父修女,赌徒妓女;舞台的布景有庭台楼阁、闺房、修道院、监牢、旅店;他在舞台上演出了一个多幕剧;场次包括僧侣生涯、初恋、逃狱、清谈、辩论、赌博、决斗、从军、流亡、写作、回忆;从静默无声的修道院童年,走到喧哗夸张的成年,及至沧桑漂泊的中年、勤奋写作的晚年。他的谈话内容从美食、好酒、女人到练金术、哲学、荣耀、梅毒、政坛风云。他一生中会见过叱刹欧洲政坛的普鲁士腓德烈特大帝(Frederick)、俄国卡特林娜大帝、法王路易十四;甚至得到教皇的许可让他在斋戒日吃肉和读禁书。他与莫扎特谈音乐;与伏尔泰谈柏拉图、荷马、但丁,背诵意大利诗歌;他亲吻过法国美人蓬皮杜夫人的芳泽;他创造了世界上第一个“乐透奖”,开办了欧洲第一个集游戏、性爱与赌博为一体的游乐场(Casino)。他四海为家,走过威尼斯、巴黎、罗马、柏林、圣彼得堡、伦敦、布拉格;他穿梭于社会上下阶层,从贵族的沙龙到贫民窟,从女人的闺房到修道院,从赌桌到学术社团,从监狱到舞台,他曾挥金如土也曾身无分文。他听任命运的安排,一生周旋于宿命和自由两端。卡萨诺瓦的回忆录包罗万象,从欧洲各国的风俗、食物、景观、时尚到平民区的妓女流氓无赖的传闻轶事等等,卡萨诺瓦的自传是一幅描绘十八世纪欧陆社会的风情图和大百科全书。

卡萨诺瓦出身艺术世家,一岁时,当演员的母亲就离开了他去英国演出,此后他一直跟他的外婆相依为命。八岁时,父亲去世。卡萨诺瓦小时是个奇怪的孩子,他的父母几乎把他看成个呆子。他在五岁时患了一种出血症,几乎要了他的命。九岁时,慈爱的外祖母带他去见一个巫婆,这个巫婆不仅治愈了他的病,而且使得他从此“开灵”。在他21岁时,他经历了又一次奇迹,在一次音乐演奏会之后他抢救了一位威尼斯的贵族,从而成为这个贵族的义子,在那个等级森严的社会里,卡萨诺瓦从一个身无分文的平民一跃而为贵族。从此他相信宿命中的神秘向导,而他的一生竟然也奇迹般地一次次起死回生、命运峰回路转,卡萨诺瓦是奇迹、奇人、奇事的同义语。

女人、性与爱情

女人与性爱的确是卡萨诺瓦自传中的重要部分,也是他对人类情爱文化的一个重要贡献。自传中他记述了与132个女人交往的经历。虽然在现代的情爱生活中,132不再是个耸人听闻的数字,但是在对性、情爱、女人的独特感受上,卡萨诺瓦女人至上的快乐哲学具有石破天惊划时代的意义。读完他的故事,我甚至感到现代女性主义者完全可以在卡萨诺瓦身上找到女性理论的依据。卡萨诺瓦不是一个践踏女性的采花大盗,而是女人的保护者、仁义好施的罗宾汉。他温柔多情如贾宝玉,他精力旺盛如西门庆,他的文采飞扬丝毫不逊司马相如、唐伯虎。相对于卡萨诺瓦,中国的情色英雄西门庆之流是多么贫贱粗俗啊!

卡萨诺瓦是个彻悟的觉者,一个完全慷慨地把自己奉献给所有的女人,以引起她们的快感为乐的男人,他从不在感情上伤害任何女人。他出手大方,挥霍无度,从金钱、话语到精子他都慷慨付出,随时奉陪。对于女人来说,这个男人随传随到,不计后果;他爱女人,从身体爱到心灵。

对于卡萨诺瓦来说,如果上帝存在,那它一定是个女人。女人之于卡萨诺瓦,是当下(present)与美的象征,他以及时行乐为人生座右铭,把握享受当下的每一刻喜乐(Carpe Diem),他睥睨道德,胆敢向宗教挑战。他充分了解女人和她们的需求,他知道女人的欲望比他旺盛许多倍。

虽然经历过无数的女人,可是真正让他震撼、让他不眠不食、让他想到为之失去生命的爱情他一生中只有一次。他终生所爱的是汉瑞雅荻(Henriette)一个乔装改扮逃婚的法国贵族女子。那是在1749年,他们在一起只有三个月的甜蜜时光,但是他们的通信却维持了20多年。在一个私人演奏会上,汉瑞雅荻娴熟的中提琴即兴演奏让卡萨诺瓦悄然泪下。在以后的岁月里,汉瑞雅荻扮演了神秘天使的角色,卡萨诺瓦病重垂危时,她在暗中看护他、照料他的生活而不让他察觉。他还爱上了另一位女友的女儿,而这个聪颖的女孩儿竟然是他的女儿。

可是终其一生,他并没有能够与这几个可以在性爱、在学识、在思想上与他匹配的情人携手到老。他写道:三分之一的女人让我欢笑,三分之一的女人让我勃起,剩下的三分之一才飨我思想以食物。但是我们又何必强求我们的爱人在三个领域都精通呢?与其苛求我们的情人完美无缺,何不如找三位在三个方面有特长的爱人呢?他所爱的女人最终都嫁给了名门望族,而他始终是个流浪者,被他的祖国拒之门外达20年之久。

宗教、哲学与文学

不要忘记卡萨诺瓦年轻时的志向是当一名能言善辩的神父。宗教、哲学与文学是卡萨诺瓦终其一生的精神追求。他是神秘宗教的信奉者,经常半真半假施用魔术与巫术。他常充当女友们的告解神父。几次进出监狱,他都幸免于难。1755年,他被控施巫术而下狱,而后越狱;1759年,又有人指控他私行堕胎,他再次被捕。由于父母都是极有艺术天分的演员,卡萨诺瓦天生就有表演天才。他爱好华丽的装束,对舞台充满了向往。他爱好文学,他希望能经由他的文字,把他的生活和曾经的幸福永远保留下来。为此他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这为他晚年的创作积累了丰富的素材。

在人与神之间的抗衡取舍上,卡萨诺瓦也呈现了他的心灵冲击。在灵与肉、短暂与永恒中游移挣扎。作为一个情感细腻的哲学家,他认为幸福的时光不论多长,都落在时间之外,时间无情地分割着他的快乐。私通有分手的时候,幽会有离别的时候,如果在感情结束后没有立刻通过另一段新感情来化解,那么这些结束将会让他坠入痛苦和悲痛的深渊。他承认自己重情更甚于纵欲:没有什么比在爱情正浓的时候分离更苦涩。那痛苦似乎永远大于曾经拥有的欢乐。欢乐不再,感觉到的尽是痛苦。他说:那痛苦的感觉如此强烈,直教人宁愿不曾快乐过。

卡萨诺瓦爱上一个又一个高贵的女人,女人激起他的欲望,让他全部付出。女人的肉体之美让他感到快乐,但一定要同时搭配聪慧的脑袋和机智的言谈才行。快乐,他施的多,受的也多。当爱情在一男一女之间发酵成为游戏,那么双方必然是互相欺骗的。人人尽皆有失有得。现下的欢愉总是天真的。如果不付出自己,怎么能买到快乐?

传记作家兼心理学家芙蓝是这样描述卡萨诺瓦的心理活动的:

“他这个人见异思迁而且崇尚自由,但在与情人分手之后,却会优雅地为情人安排好往后的幸福——婚姻、嫁妆、舞台戏约。虽然他从短暂易逝的事情中获得快乐,这些事情仍然让他精疲力尽。他避免持久的关系,却没办法逃过眼泪和悲伤。他的初恋是贝婷(Bettine);接下来是装扮成阉人的戴蕾丝?贝利诺(Therese-Bellino);然后遇到汉瑞雅荻(Henriette),他的最爱;其后是木拉诺(Murano)的修女MM,以及他在伦敦遇到的葡萄牙贵族宝琳(Pauline)。尽管他不想让失意掺杂在逸乐之中,但这些女人都让他陷入痛苦。

于是他陷入一场漫长深邃的睡眠之中,身心状态近乎精疲力竭。他不吃不喝,整个人无精打采;如此脑子一片空白,心情才能稍觉舒坦。有时,他给自己加上难以忍受的负担,试图惩罚自己:他和有性病的女人发生关系,只要时机对了,他自己便会感染上某种爱的疾病。为了躲避这种失落的感觉,他试图让自己和萍水相逢的女人保持活络的关系。在他的一生中,隔一段时间他便会和某人重拾前些时未竟的话题,人物都是同一批来来去去分分合合,场景总是在欧洲的几个地方:马车上、赌桌上、戏院包厢里、王公花园中、从巴黎到圣彼得堡、从罗马到比利时的斯巴(Spa)。见一见旧识,聊一聊这几年彼此的遭遇,这难道不是培养忠贞感情的绝妙办法吗?爱情或许便是两人不断地重逢吧。”

英雄卡萨诺瓦是一个实践着的享乐哲学家,音乐家,口若悬河的外交家,无所不知的智者,是当时欧洲最为博学的知识分子之一。他不仅将伊利亚特(Iliad)翻译成意大利文,还整理书写了一部《波兰史》。在他的晚年,他甚至写了数学几何的论文。在他洋洋洒洒的著述中,有艺术评论、哲学对话、历史、诗歌、戏剧、小说、散文、诗歌。他在化学、生物学等领域也有一番自己的创造。芙蓝书中所列的卡萨诺瓦未曾发表的小说中,有几部的名字非常像科幻小说。他梦想着有一群另类的智慧动物,他与这些动物一起创造了一个乌托邦。这里有完全不同的宗教,不同的道德观、价值观、不同的律法,这个新的世界没有贫穷,只有快乐。他幻想自己是古时奥维德(Ovid)《变形记》里的所描绘的人物。所有的这些,都让我觉得卡萨诺瓦超越了他那个世纪,他的思想和哲学超越规范、超越权力、超越理性,他是思想的勇者。

世人虽然都知道卡萨诺瓦的名字,但是对他的传奇经历与思想了解的人并不多。实际上,《我一生的故事》的法文原文版直到1962年才被整理出来。他的著述有好几次都侥幸逃出被捣毁的命运,这是否又是卡萨诺瓦的命运之神在暗中保护他?卡萨诺瓦至今仍有不少未曾发表的小说和文章,这些手稿资料存放在布拉格的国家档案馆里。

卡萨诺瓦的晚年

相对于意气风发、风流倜傥的中年,卡萨诺瓦的最后13年是在文字与回忆中渡过的。年轻的华伦斯坦(Waldstein)伯爵在波西米亚的一座城堡(Dux,在今天捷克境内)成为了他晚年的归宿。在这里,卡萨诺瓦开始了13年的文字旅程。非常有趣的是,不久之后,德国戏剧家席勒把华伦斯坦伯爵作为悲剧男主角写进了他的剧作《华伦斯坦》。华伦斯坦经常外出,卡萨诺瓦的受到佣人与厨子就在卡萨诺瓦生活的所有细节上折磨和作弄他。他在街上遭到下人的殴打和戏耍。卡萨诺瓦写了21封信痛斥城堡管家Faulkircher毫无仁义,铁石心肠。他与管家之间的龌龊,让人唏嘘长叹。虎落平阳被犬欺,卡萨诺瓦,这个曾经征服整个欧洲上流社会的花花公子竟然被几个小器卑劣的仆人侮辱欺负。

这时的他没有女人,没有财产,没有房子,也没有家乡,但他文思如流,文字在他的笔下如精液一般流畅,挥洒自如。如同他旺盛的情欲,他的创作灵感在他晚年时如石油井喷,源源不绝。他最后的也是最美的情人是他的笔,他和优美多情的法文做爱,在文字中再次经历过往的锦绣年华。

衰老和皱纹让卡萨诺瓦厌恶。衰老可憎,皱纹让人伤心。卡萨诺瓦的纵情也带来了懊悔,他曾不止一次染上各种性病,当时欧洲对于梅毒的治疗是用水银。嗜爱美食的卡萨诺瓦,这时牙齿也全都掉光了。但是卡萨诺瓦仍然魅力四射。他晚年并不乏追求者,他最后的女友还是个二十二岁的修女。但是为了唯美的理念,他始终坚持只与她保持柏拉图式的纸上恋情。如同中国古代美人李夫人,生怕爱人看见自己衰败的模样。把自己包裹在文字之中,他告诉爱他的人:真正的爱情无关乎感官的欢愉;金石般的爱情是在感官欢愉之后诞生的,一旦诞生,便是永恒;另外一种爱情则避免不了腐朽的命运,因为它不过是场幻梦而已。真正的幸福源自回忆。一个爱热闹的人,晚年与回忆作伴,忒是孤独而自豪。

卡萨诺瓦成为经典艺术形象

了解了卡萨诺瓦的一生,也许你会困惑,这个人怎么这么像诗人拜伦笔下的唐璜?实际上,卡萨诺瓦与唐璜还真有宿缘。1787年,莫扎特完成他的歌剧《唐璜》的大部分音乐创作,十月的彩排开始了,歌词与音乐还没有完全吻合,《唐璜序曲》还没有写出来。10月27日,卡萨诺瓦被引见给莫扎特,几天之后,卡萨诺瓦出席了《唐璜》的彩排。卡萨诺瓦死后,人们在他的手稿中发现了唐璜第二幕第十场的歌词与对话。有人揣测是卡萨诺瓦带给了莫扎特写作唐璜序曲的灵感,第十场的歌词也很有可能是卡萨诺瓦的代笔。

卡萨诺瓦是法国大革命时最后的一个贵族。他向我们展示了欧洲文化精致的礼仪和时尚:华丽的服饰,富有涵养、幽默的谈吐,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风度。卡萨诺瓦直至去世,都非常注意他的仪容,他从不简衣陋食,他戴撒了金粉的假发、喷着香水、口袋里是烫贴平整的手绢。与经典人物卡门相互辉映,卡萨诺瓦已经成为经典的、女人心目中的理想情圣。

想深入了解卡萨诺瓦的读者可以参看Lydia Flem写的《卡萨诺瓦——一个真诚爱女人的男人》(Casanova, The Man Who Really Loved Women)。芙蓝有社会学与心理学的背景,著作包括种族研究、佛洛伊德及其心理学说。她的这本书饱含激情,语言飞扬流畅,特别推荐。卡萨诺瓦12卷的自传1971年被翻译成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