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虫谈书

2013-12-29 00:00:00

我可以算是个书呆子。要是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工作是付钱给我看书,不要多,够吃简单的饭,够交低廉房租就行,就算死后有天堂,我也不会去的。书是我的鸦片,我的“百忧解”,我的快乐丸。丈夫如衣裳,迟早可以换,书可是早与我私订了终身的。

书有面孔。有鼻子有眼睛有嘴讲话,字里行间都是七情六欲。书虫们只要跟书打个照面,就知道书的大概究竟。但也有城府很深的秃头家伙,老谋深算,你不花个几个星期,读不出其中滋味。有的像嚼橄榄,越嚼越甜;有的却是书里的骗子,虚张声势,专要诱你上当。有的书一见面就是个“自来熟”,一副专要讨好读者的模样,畅销书大都是这一类;有的书脾气倔,倔得都不肯用好纸来印,一股子死硬气,这一类多是穷酸学究们写的。有的书像泡菜,要在书架上腌够了时间,泡久了才可以读。这一类属于经典名著和哲学书,书虫的火候没到的时候,读起来,一点味儿也没有。

有的书要用香熏一熏才能读,云里雾里的,这一类书属于意识流,要跳来跳去,翻来复去地翻上一遍才熟手。有的需要“仙人指路”,才可以看出点门道,像那些难读的名著。有个朋友传授了我一套读书的“枕头功”秘笈:一些艰深难懂的经典书,要跟它们睡觉。把它们在枕头底下压上几个月,甚至一年,再拿出来读的时候,书变成了暧昧的情人,每一页都是枕头的暖香和肉香,边角卷起,非常性感。整个暖书的过程,像孵蛋一样。忘记问他,这书放在美人的香枕下是不是比放在冬烘先生臭头油枕头底下功力更强。不过,有一大类书无论如何,就是不想跟你好,不管你怎么与它foreplay, 它就是不动情。如果你有考据癖,一查,多半这样的书作者还真是性冷淡。伍尔芙和卡夫卡的书属于这一类型,我拿去送人做了人情。

书香这个比喻太偏颇了,书哪里都是香的,很多简直臭不可闻。以前谈到“嗅书”的功法,迂腐的书和市侩的书特别“有味”,迂腐的书比臭豆腐还臭,市侩的书有一股臭鱼烂虾的味道。

天下最好看的书是无用的书。头悬梁的孙晋,锥刺股的苏秦,读的都是太有用的书,所以才会读得那么辛苦。商学院的老师讲资产和负债的时候,说资产是可以给你带来cash的,负债呢,是你要往里贴钱的。书绝对是个债务,爱书的基本上都是买不起书的人,这书就更加是个不能挣钱的包袱。

看书最享受的地方是床和沙发上。我没有效仿苏老泉,到27岁才开始认字。 很不幸,我5岁就认字了。又是“多愁多病的身”,所以从小就喜欢躺在床上看书。当然那时看的都是小人书,那十几本小人书和童话,被我翻得稀烂,故事可以倒背如流。蜀中多夜雨,一到晚上就缠绵不绝,点点滴滴、淅淅沥沥。西蜀的雨和江南的很不一样,是“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的凄凉雨,是寒入骨髓悒郁的雨。这样的天气是最佳的读书辰光。裹在被子里,手里捧着浪漫小说,鬼怪故事,外加一盘怪味豆,一壶浓茶,就是神仙也不作。难怪蜀中多文才,一定是在这巴山夜雨里熏陶出来的。我可以一直看到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看得忘了病痛。 好书一定要在床上读,这就好像恋爱, 再热烈的感情,不到上床那一步,都不够彻底。更难得的是,与书做爱,无论时间地点,永远都是高潮,书是天下最温顺的爱人。

对于书虫来说,读书基本上没有什么最好的和最坏的时间。那些挑剔的人,非要是焚香品茗,有酒才读得进汉书的人,是纯粹附庸风雅的小资阶级。书虫是饥不择食的赤贫阶级。墨水可以当酱油的人,哪里有那么多的讲究。但我也有特别的读书黄金时刻, 比如生病的时候和临睡之前,平日里最不爱看的书都可以看得进去。 世界上没有比读书更轻松的爱好了,基本上不用化任何力气,气息恹恹的人在病床上读书悟性特高。 病中读书领悟到的东西,身体健康的时候完全读不出来。同样一本书,倒霉的时候读和春风得意的时候读,读出来的意思可能是相反的。有个仙风道骨的朋友曾在高山大寺中“提高觉悟”,谈到读书体验,说在那“山明云气画,天静鸟飞高”的山上读书最有感应。山上能读的书回到山下就没有感觉了。我是个大俗人,在闹市里的咖啡馆读书,就已经可以醍醐灌顶了。清代有个顾千里,夏日燥热,他脱光了,赤身裸体读经书。我想这是读书最好的样子,真正赤诚相对。

书,光是读就太沉默了,必须诵和吟。和它对话才算得上谈情说爱。现代人的诗歌和文章都好像烂抹布,吟不起来。古诗和经书则一定要吟诵。学佛的朋友推荐给我《金刚经》和《大悲咒》,都强调要诵读出声,不用懂经文的意思,只要诵上半个小时,他就能感应到那些经文里“山鸣谷应,风起水涌”的意念;“书吟百遍,其意自现”。佛法就在那诵读的琅琅声中。

我虽然是个书虫,但没有藏书癖。自信这世上没有多少书值得我藏。我也没有藏书的地方。藏书狂和守财奴是一种人。藏书的大多不是看书的。当然,四壁皆空,一无所有的时候,书是我唯一的最好的家具,它可以当枕头,当茶几上的茶托垫,能上能下,从不摆架子。

大多数的畅销书都不是我要看的书。我有一点儿倔脾气,畅销书的作者和出版商一定都会赚钱。为了替天行道,我要给那些冷落在角落的无名作者以特惠待遇。这个世界倾斜得太厉害,我要施加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平衡力。

我从来没有把一本书从头到尾按页读过。 我读书经常是从中间读起来的,有时是从最后一页往前读的。我也很少用书签。书跟我的交情不错,几乎每一次,它都会自己打开来给我看。 读书读到“甚解”,我以为那是冬烘先生的事,以读书为乐,我觉得还是浅尝辄止的好。 上学念书的时候,最烦老师分析中心思想和写作艺术。 那些都是没事儿干的学者,为了写论文混饭吃给分析出来的。“红学”有那么多人研究,到底曹雪芹写的时候有没有可能想到那么多的东西? 那个胡言乱语的乔依斯最喜欢写天书,其实他也就是脑子有点儿不正常,那本《芬尼根守灵夜》(Finnegan’s Wake)可能就是把他脑袋里的“乱码”全写出来,后人就觉得不得了了。告诉你一个玛雅的读书体会:大多数的作家都是会胡言乱语的人,别太拿他们当回事儿。

最喜欢读的是幽默隽永的书,然后是童话、寓言;再就是清晰的哲学书和文笔单纯的好散文、语言如诗歌一样的小说、有见解的文艺评论。好的童话和寓言可以让人过一辈子清净愉快的好日子。 童话和小人书是会最终伴我一生的。最不喜欢读的是教科书。没有书读的日子最难受,街边的语录牌和电话号码本都可以拿来充饥。喜欢的读书地方是车站码头和飞机场。 书里的众生相和眼前的众生相互相辉映,交错重叠,最是让人想入非非。

书读得越多,耐看的就越少。到最后也就剩下那几本了。法国的女作家玛格丽特·尤瑟娜尔说“我最初的故乡是书本。” 而我呢,我愿在我最后的墓园里陪伴我的也是书。我愿在我走到香丘尽处的那一天,有人放几本耐看的闲书在我的棺材里,就是被罚下地狱,有了书看,也没什么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