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解剖灵魂的书

2013-12-29 00:00:00

——再读卢梭与他的《忏悔录》

第一次细读卢梭的《忏悔录》大约是在高考前一年的夏天。当年我与高中的语文老师非常不投缘,对他要求写的新八股文章深恶痛绝。这位口齿不清、讲课寡然无味的老先生在那几年实实在在影响了我对文学的兴趣,所以我把兴趣放到了历史和数学。实际上,我所受到的文化教育在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就基本结束了,所有后来在学校里受的教育不过是为了应考而敷衍,那简直可以说是对纯真心灵的迫害。阅读卢梭的这本《忏悔录》是我当时为了交痛苦的作业而进行的自我补偿和自我救赎——为了吞咽下那些忍无可忍的教科书而附带一本“诲淫诲盗”的书。这是我那个夏天里最有益的收获。书里的话仿佛是从我内心深处发出来的声音。《忏悔录》是我当年接触过的最勇敢、最真诚、最“暴露隐私”的书。它对我是一次超级地震,可以说我至今还没有读过一部超越《忏悔录》的自传小说。

今天当我再次读到卢梭的这句话,仍然激动不已。他说:当时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就写成什么样的人:当时我是卑鄙龌龊的,就写我的卑鄙龌龊;当时我是善良忠厚、道德高尚的,就写我的善良忠厚和道德高尚。万能的上帝啊!我的内心完全暴露出来了,和你亲自看到的完全一样,请你把那无数的众生叫到我跟前来!让他们听听我的忏悔,让他们为我的种种堕落而叹息,让他们为我的种种恶行而羞愧。然后,让他们每一个人在您的宝座前面,同样真诚地披露自己的心灵,看看有谁敢于对您说:“我比这个人好。”这一段话像极了耶稣对恶意诽谤一个妓女的法力赛人说的话一样:你们当中谁若没犯过罪,就可以打她。结果,众人一个个丢下石头,低首离去。

卢梭的为人向来遭人垢病。他性格激烈、多变,热情奔放而又极端敏感,大悲大喜旁若无人,缺乏自制力。正是这些相互冲突的个性让他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神。他睿智但是也活得苟且,他骄傲但是也卑微,他坦诚但是也有掩饰。在自传里,卢梭忏悔了一个年轻时犯的错误。有一次他偷了主人家一颗贵重的钮扣,把事情赖在一个他喜欢的小女仆身上,因而使那个无辜的女仆蒙受了羞辱。由于卢梭的“自暴隐私”,一些后来的哲学家包括罗素甚至认为卢梭根本谈不上是个哲人。而我却认为卢梭触及了哲学的本质问题-他首先用自己为解剖标本,对人性做了一次深刻的探讨。

从气质上讲,罗素与这些人是两类人,他对于浪漫主义激情向来不以为然。其实罗素本人也不是一个冷静的书斋学者,要不然的话,他也不会三番五次闹离婚,不会提倡性解放,不会反宗教,不会被当局禁止讲学,不会相信社会主义,不会参加反战运动甚至弄到要坐牢。激情是每个人都有的,罗素也认为激情与理智相比是推动历史的一种更主要的力量。

卢梭是法国第一个最勇敢的平民思想家。他出身贫寒,年轻时代长期处于奴仆地位。罗素这样的贵族子弟当然不会去偷钮扣,罗素的子女当然也不用进孤儿院。卢梭跟一个地位低贱的女侍结婚,这也被罗素拿来进行了一番精神分析,意思是卢梭只有在下贱的女人面前才能得到一种完全的自信。我觉得罗素讲话未免刻薄。在法国大革命前,逆向等级的婚姻是不被允许的,他与华伦夫人的关系不可能为当时的婚姻制度许可。

上帝造人的时候,给我们一双眼睛看外部的世界,审视内心的智慧之眼则是这颗忏悔的心。如果说读蒙田让我心灵安详闲适,读卢梭则使我悲天悯人。卢梭觉得前辈作家蒙田还坦白得不够,他说蒙田虽然也讲了自己的缺点,却把它们写得相当可爱。看起来像是自责,但是却是自赞。他针锋相对地提出了一个哲理性的警句:“没有可憎的缺点的人是没有的。”在忏悔录里,他写了他的吝啬,他的偷盗习惯,他对朋友的背叛,他说的谎行的骗。

谈到卢梭不能不提到华伦夫人。如果没有这个杰出的女性慷慨仁慈的培养和经济支持,历史上就不会有这位卢梭。他在与华伦夫人同居期间,生活才稍稍稳定,安心读书、思考问题并写作。年长卢梭11岁的华伦夫人出身于一个古老的贵族世家,她很年轻的时候就结了婚,婚姻并不美满。她逃到法国,法王便把华伦夫人收留在他的庇护之下,并且给她一千五百银币的年金。风姿绰约的华伦夫人是一个有非凡智慧的女人,她成了卢梭的庇护人、老师、情人及知心的朋友。从一件小事上我们可以看到卢梭如何痴恋这个可爱的女人:一天吃饭的时候,华伦夫人刚把一片肉送进嘴里,卢梭便说上面有一根头发,华伦夫人将肉吐到盘子里,卢梭用叉子叉起来,飞快地吞下肚去。因为这是一场超越肉欲的情感,所以卢梭、华伦夫人及夫人的男管家阿奈之间的三人恋情也充满了柔情蜜意。

卢梭的晚年孤独不幸。由于《爱弥尔》一书的出版,被当局者视为异教邪说,因此最高法院判决将已出版的《爱弥尔》全部烧毁,并立即通缉卢梭。再加上处理人际关系上的不如意,令卢梭在精神上的状态近乎疯狂。他疑心重重,不得安宁——水果商减价卖给他蔬菜,以施舍来羞辱他;马车转弯时差点撞死他;人们卖给他的墨水是无色的,让他写不了辩护词;甚至到处都有人在跟踪和监视他。

然而神是公正的,卢梭的思想光芒没有因岁月而黯淡。卢梭不论在社会政治思想上,在文学内容、风格和情调上都开辟了一个新的时代。曾有一位法国批评家说:我们十九世纪的人就是从卢梭这本书里走出来的。

卢梭在地下应该瞑目了,起码他在死后的,有我这样一个读者在崇敬他,捧读他的作品。纵横古今中外,有多少作家能像他那样毫不留情地剖心剜肺地写自传呢?没有,一个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