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精神病院里的魔王、酒神与预言家

2013-12-29 00:00:00

——关于尼采《我的妹妹和我》

 在通俗书店的畅销书台上,赫然见到这本书,而且是粉红色的书皮(有其他的思想家用粉红色作书皮的吗?可爱的尼采,我粉红色的小牧师!)封面上写着“赤裸情欲的释放”等等,仿佛看见100多岁的尼采面色红润如少年,以早已腐烂为骷髅的腿与新新人类和液体写作者们跳着锐舞(rave)向我而来。正如尼采生前的预言:只有在100年后,人们才能真正了解他的思想。100多年前的尼采就在用梅毒写作了。身体写作者们,隐私暴露狂们,把你们的书都当柴烧了吧!

《我的妹妹和我》在03年6月第一次以中文出版,喜欢他的中国人一定欣喜异常了。尼采的幽魂跟着我们进入了二十一世纪!这一次是让乱伦的精液飞溅成痴妄的言谈再一次让后现代人晕眩,尼采伪装成精神病人,又在向我们施火神的巫术。

在尼采的著作里,这本书是一把钥匙,一把直通尼采灵魂的钥匙。如果研究尼采而不读这本书,那就实在太遗憾了。以这本书为导引,尼采一生及其思想的脉络就清晰可辨了。他恋爱的屡屡失败,对女性极端无常的感受,与瓦格纳的决裂,反基督的信念等等疑问就有了心理分析的解答。了解了他的内心,你才能进入他的哲学-肉体与心灵都在狂暴焚烧的哲学。

大约在1889年,尼采住进耶拿精神病院,这时他的言行举止都在母亲、妹妹和医生的多重监视下。尼采尤其不信任母亲和妹妹,因为他的自传《瞧!这个人》就被她们扣压而无法出版。同时他还认为,为了达到她个人的名利欲望,妹妹曲解了他的思想,她将无法以完美的方式向世人呈现他的热情与理智,于是他托一个病人的家属带来纸笔,写出了另一部自传,即这本《我妹妹与我》,并让此人带出了精神病院。然而,这个病人出院后只把尼采看作一个滑稽的患精神病的教授,他既不知道尼采其人,也没有遵尼采所嘱,将文稿交给出版商。若干年后,这部文稿辗转到了美国,于1927年被译成英文交付Boar’s Head Books出版社。但正当出版商计划出版之际,却遭纽约“防止罪恶协会”查封,致使书稿遗失。几年后,这位出版商幸运地找到了部分书稿,并请多人对此书进行了研究和考据后于1951年在美国正式出版(很可惜这本书在50年代出版后一直没有再版,在美国的文化界谈论这本书的人也不多)。这里我要对勇敢的Boar’s Head出版社致敬再致敬。

这本书除了有一半是哲学随感外,主要叙述了他命运中的四个女性:妹妹、母亲、伯爵夫人以及露莎乐美。一开篇尼采就给我们描述了一个乱伦意象的梦境:梦里的伊丽莎白娇艳明亮,而母亲成了一个让人憎恶的老女人。妹妹伊丽莎白只比他小两岁,很显然,父亲去世后,两人成为亲密无间的朋友。尼采少年时代的100多首诗歌都是献给妹妹的。妹妹的小手在两人还没迈出10岁年龄的时候就侵扰了他身体的宁静。他把这一切都怪在母亲守寡而不再婚的账上。年轻的寡母在兄妹四周围上了一个禁欲的监狱,二人只有相依作伴。尼采也真会怪罪人,年轻寡妇情感变态让人同情,孩子们如此情感失控,也许母亲到死都蒙在鼓里。

书里的第七章则记述了尼采性成熟期的经历,这一经历深深影响了尼采一生对女人的态度。这第一个女人是一位伯爵夫人,她让尼采感到色欲“比文学教了他更多东西”,与女人的一个吻相比,他读过的书“不过是很多的纸张而已”。这位伯爵夫人情欲旺盛,是“魔鬼的维纳斯”,嗜好各类性虐游戏,尤其偏好以马鞭激发最狂热的色欲。她的大腿和乳房启发了尼采“永恒回归”的思想-灵魂反复回归子宫母体,恶德随时自由出入灵魂缝隙。那时尼采15岁,还是一个充满理想浪漫情绪、严格按照路德教自律的“小牧师”。这个情爱启蒙教师,这个“灵魂腐烂而肉体美丽”的女人告诉尼采,情欲、爱情是一场征服的游戏,女人力量强大,如果男人手软,女人就要在精神上压制、阉割男人。这就是尼采后来“带上你的鞭子”说法的来源。这段初恋让尼采早早就告别了单纯的感情世界,对歌德所谓“永恒女性”的理想产生置疑。

尼采在对待犹太人的问题上受到他那个时代欧洲整体文化歧视犹太人的局限。书中有不少对他同时代思想家的评论,对马克思的议论尤其刻薄。比如他说:“如果我受到那个犹太女人(露莎乐美)的支配,那么我可能就会像马克思一样不断前往大英博物馆,把自己埋在枯燥的经济科学之中,搜集统计数字;而不是审视天堂,寻觅一颗舞动的星星”;说马克思是“骑着普罗阶级的驴子进耶路撒冷。”他谈到马克思著作的语言,“他以不错的德语写作,装饰以大量的拉丁与法语引句,这两种语言他似乎并不很精通,为的是让程度低的人印象深刻,让那些本来能了解的人精神错乱,他的供求律,就像达尔文的’适者生存律’,两种律则都是18世纪的一种新热情——以单一的观点研究的结果(第八章)。”

尼采用了很大的篇幅述说了对露莎乐美的痴迷爱恋。他需要女人,他甚至可以没有自己,却不能没有女人。即使莎乐美杀了他,他也依然爱她。我有一本露莎乐美写的《情遇尼采》。翻过一遍,让我失望得很。里面根本就没有多少与尼采交往谈话的追忆,全书的语言僵硬、乏味,充满了对尼采哲学空洞枯燥的解读。让我读得如嚼生米,牙痛兼头痛。然而莎乐美是那个年代里最著名、最有魅力的知识女性之一。她与当时最出色的作家和思想家都有交往,她不仅是诗人里尔克的情人,弗洛伊德的密友、并与瓦格纳、托尔斯泰、布柏(M.  Buer)、霍普特曼(G. Hauptmann)、斯特林堡(A. Strindberg)和韦德肯特等交往甚密。尼采如歌德一般渴求永恒女性的临幸,所以当美丽而又知书达理的贵族少女莎乐美出现时,我们可以想像到尼采的疯狂。他希望这个才21岁的知识女性能成为他精神和肉体的伴侣,但罗回绝了他的求婚。她需要自由,跟那个时代最先觉醒的女性一样,她根本不想受婚姻和异性的约束。这个只维持了5个月的恋情与尼采以后的精神状态有直接的关联性。压抑、敏感、易激动的尼采从此对妹妹的感情有了鸿沟,他认为是妹妹妨碍了他与异性的恋情,是妹妹的嫉妒让他多次恋爱失败。他认为在报复和爱情中,女人比男人更野蛮。他进而联想到:爱一个人也是一种野蛮,因为它被实施时牺牲了其他的人和其他的可能性,对上帝的爱也是如此。

而就在一年以前,尼采却在信中对妹妹说:“我可以有一个值得尊敬的、令我向往的女性。但是,最好的事情,是要回了我最喜欢的洛马(妹妹小名),妹妹对于哲学家来说,是非常幸福而适合的人。”

不过,血缘上最亲近,思想上却是距离最远的人。尼采兄妹二人的精神层次有天壤之别。伊丽莎白不断地篡改尼采的思想,并残忍地一再利用哥哥来为自己大造舆论。有传记作家指出她把自己打扮成唯一能够诠释尼采哲学的大祭司,接待来自世界各地的尼采崇拜者。有一天,屋子里觥筹交错,她戏剧地把一个大布帘突然拉开,让大家“瞻仰”坐在轮椅中形容憔悴目光呆滞的哥哥。

《我的妹妹和我》依然是尼采一贯的语言风格,亦诗亦文,时时处处让人惊诧,思辩犀利。我非常怀疑他写作期间真的是精神错乱,从他对病情的描述上,他的性病比他的精神病还要严重。尼采曾说:“精神病在个人那里是某种少见的东西,但在集团、党派、民族、时代那里,它是规则。”到底精神错乱的是尼采还是愚妄的大众?尼采最终死于梅毒。

尼采在书中不止一次预言,世界将要因他而发生战争。因为他“要用尿液在世界上制造一个彩虹,这件事,人们将很快有所回应。”“我们正进入一个涉及巨大冲突的新时代。……我们的文化是那么的脆弱陈旧,仅仅战争的声音就能把它撕裂成碎片。……这是我被毁的原因:我的理论与行为之间的分歧,这也是西方人心智之中的大分裂,西方人的心智就像我的心智一样,正要发疯了。……思想于感觉已经自我否定,我们置身在虚无主义的漩涡中,人类在普遍战争的屠杀中,喝着一杯颤抖与崩溃的酒,所以我才预言一个混乱与错乱的时代。”

在谈到道德时,尼采无情地揭露了道德的本质:“对自己的不道德行为感到羞愧,这是在阶梯上的一级,在阶梯的终点处人们也对自己的道德行为感到羞愧。”在他的哲学里,他扯裂了每一种掩盖的面具,把人类赶到生命的舞台上,暴露他们缺钙的骨架,他们裸露的皮肤到处也同样有乱伦与通奸的伤口。

尼采对即将到来的民主社会有深深的忧虑与怀疑。平民的胜利预示了精致文化的没落,最贴近大众的尤其是最平庸的文化。在缺少精英贵族的社会土壤里,必然滋生出粗劣的文化和生活。“如果你杀死艺术家,你就杀死了一个国家的生命。”(七章12)100年前的忧虑成为今天的现实,缺乏个性的商业文化正在蚕食鲸吞一切文化艺术精品的生存空间,人类高层次的精神文明在过去的100年间是前进了还是倒退了呢?

以此文纪念先知者尼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