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乐飘飘读蒙田

2013-12-29 00:00:00

圣诞节是我读圣贤书的时候。 在“平安夜”的飘飘仙乐中领略圣贤的思想,非常有感应。蒙田(Montaigne,1533-1592)就是这个我选在圣诞夜,与之倾心交谈的智慧哲人。在不知不觉间,他轻声慢语地赢得了我的爱慕和敬重。

由大陆七位著名翻译家联手翻译的《蒙田随笔全集》三卷本是一套必读的的书。 在这部书里,没有大喊大叫, 没有愤怒和悲伤,没有热烈与冲动,只有冬夜炉火的温暖和安详;他的话语里没有故弄玄虚的哲学术语和空话,只有平实亲切的声音。这是我们当代散文随笔中最最缺乏的一种风格。我甚至愿意向当今大陆的教育学家提一个小小的建议,把蒙田的随笔放到中学的语文课本里,青年人尤其应该学习这种自然轻松的文体,学到的不仅是文章,更是人生哲学的精华。

我认为在西方哲人的思想中,最接近儒家“中庸”之道的大概非蒙田莫属。然而,他的随笔更兼有庄子的洒脱和风流。他参透了道家的阴阳符号,在叙述中,他总会让你看到事物的两面性和无处不在的矛盾。

蒙田被尊为圣人是当之无愧的。他是一个最让人舒服的圣人。与歌德一样,他不是一个隐居山林的学究,在青壮年时就投身到世俗的名利场。他曾两度被选为法国波尔多市的市长。在这样的政治漩涡中,蒙田却随遇而安,处处逢源。无论他的朋友还是敌人都与他和睦相处。即使在晚年,疾病缠身,为肾结石和肠绞痛折磨得痛苦不堪的蒙田依然面对痛苦谈笑风生。而 在他的随笔里,我读不到一声呻吟和哀怨,也没有一句豪言壮语。他笑对疾病和医生,觉悟到病本身也有它的生老病死的过程。他是一个谦虚的“超人”,他不为自己的学识炫耀,而经常说自己的记性非常不好,所以要勤于记笔记。

蒙田是这样一个可亲的朋友:他也会发脾气,打哈欠。在书房里转来转去,东看看,西看看,随随便便地抓起一本书翻来翻去。 蒙田是一个可爱的真性情的朋友,他甚至一本正经地把自己做爱的方式和喜爱的时间都在随笔中流露出来。他喜欢吃牡蛎,不喜欢瓜果蔬菜;他吃饭太快,经常咬痛舌头和手指头。  你若是要他静心打坐,他可永远做不到,他说自己即使坐着,也坐不安稳,像一个爱动的儿童一样。他不像是一个四百多年前的古人,而更像是一个抓起电话就可以聊上老半天的老朋友。他的思想纯洁晶莹,穿透400年的时空,依然光芒四射。

蒙田也是一个俗人。他赤裸地坦诚,但是这坦诚的身心是经过千锤百炼的,不是村妇野汉的裸体秀。相对于当今的明星作家的“真情告白”,他们衣服越穿越少,可说出的话却越来越不真。蒙田不害怕自己前言不搭后语。虽然他最初写随笔的本意是为了给他的家庭和他个人。 在《致读者》的前言里,他甚至自谦到说这是“一部毫无价值的书”,对读者毫无用处,也没有想借此赢得荣誉。可过了没到9年,即1580年,蒙田谒觐教皇时,却把这本随笔献给了教皇,并呈送给当时的法王亨利三世。他为自己成为罗马的荣誉市民而沾沾自喜。这一切被卢梭批评为“虚伪”的行为正好说明了蒙田从来不把自己当圣人,他一样有人的世俗心和功利欲。难能可贵的是他把这一切都展示在读者的面前,像一个纯洁得不需要穿衣服的婴儿一样。

蒙田的随笔不管挑哪一篇来读,都是趣味盎然的,他汇集了西方几个世纪的文化精华, 是十六世纪西方智慧的结晶。随笔的第二第三卷比第一卷更加精彩,其中我最喜欢的是这几篇:《探究哲理就是学习死亡》、《雷蒙·赛邦赞》、《论人的行为变化无常》、《论维吉尔的诗》和《论经验》。      

蒙田的随笔百无禁忌,他在《论跛子》这篇随笔里,他甚至引用了跛女人和瘸男子在性事上有身体的优势等等作为论据。其他的一些谈话也同样让人忍俊不禁。而他竟然把这样的东西奉献给教皇看,可见当年的教皇甚至比今天的教皇更会“脑筋急转弯”。

蒙田随笔的魅力之一是他的文不对题。文章的题目看起来一本正经, 内容可以说是离题万里。往往从一个主题跳到另一个主题,枝蔓丛生;通篇可以说是兴之所至,想到那里,说到哪里。心急的读者不要只看题目,就认为不会对内容感兴趣,这是我最喜欢他的地方。仿佛一个道德高深的教父故意耍给我们看一个小小的恶作剧:他走上讲台,褪下他的黑袍子,却漫不经心地露出他性感的牛仔裤和只系了一个钮扣的大花衬衫,让人一阵喜出望外。 譬如,《论维吉尔的一些诗》和《雷蒙·赛邦赞》是他最有趣的两篇妙文。《雷蒙·赛邦赞》开始讨论自然科学和动物,马上就转到性爱和情欲的话题。他用谈动物来反衬人类伦理道德中的尴尬和自相矛盾。《论维吉尔的一些诗》 题目虽然是讨论维吉尔的诗,可他引的都是其他人的诗和色情诗。 他从谈论怀念青春岁月以及行动的哲学入手, 渐渐谈到各种各样的快感、生殖行为和方式, 谈婚姻爱情,男女的性欲、色情文学和肉体享受。唉,只有蒙田才可以这样文不对题而不被语文老师骂得狗血喷头。

随笔里没有偏执狂的诡辩以及设置逻辑陷阱以扰乱读者心境。蒙田写作随笔共20年,其中思想发生了不少改变,他让这些前后矛盾和发展的看法同时存在于一本著作中,他让你看到像他这样的圣人也会有迷乱的思想,却不让读者的脑袋一头浆糊。他虽然在随笔里到处引经据典,大量地引用涅赛卡、普鲁塔克、维吉尔和奥维德等等诗人哲人的话语,却不让人觉得他在掉“书袋子”。他提出自己的座右铭是“我知道什么呢?” 他说:“我思考我自己,我研究自己,这就是我的形而上学和物理学”。

了解这个世界越多,经历的人生越是丰富,话语越是虚心折中。不作结论性的论述是最为适宜的。内心总是矛盾,世界上大多都是无法用统一的规律来解释的事件。 世界越是变得快,我们越是需要这样漫不经心的思想者,永远只问自己:我到底知道些什么呢?

如果没有时间读“圣贤书”,读完蒙田的随笔集大概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