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调故事

2013-12-29 00:00:00

天边缀着几丝仲夏的残阳, 黄昏闷热压抑。街边的花丛里,树枝纹丝不动。街灯亮起来,暗暗地溶入渐变成铅灰色的夜幕里。我路过这个边境小镇去办事。在旅社边的小店里慢条斯理地吃了晚饭,就沿着老街的石子路散步去几家咖啡店和酒吧坐坐。小镇座落在一片幽谷中,远处一条浅色的烟云神秘地在一座山丘上游荡,妖里妖气的。本没有什么心事,可这寂静小镇流露着一种刺心的忧愁哀伤,压着我。

在一家旧书店和咖啡馆里转了转,天气依然很热,我毫无睡意。这小镇上只有一家酒吧开得最晚。我踱进去,里面有几个人在摇摇晃晃喝醉了跳舞。好在吧厅里的蓝调音乐并不吵嚷,就在吧台边坐下了。我百无聊赖,看酒保熟练调酒解闷。吧台尽头,有个上了年纪的人一直在看着我。老年人,如果还没有患老年痴呆症的话,肚子里总有些有趣的故事。我对他笑笑,他就慢慢走过来打招呼。他大约有60多岁,脸上写满了东西,不像是个白活了的人。他的身材外貌很像照片上老年的海明威,红铜色的皮肤,敦敦实实的,灰白的络腮胡子。头发很短紧贴着头皮,也是一层灰白。脖子粗壮,膀子和背上的腱子肉,一条条清晰分明,脸上似乎总是带着笑,可那晚见到他的酒保说,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冷酷的眼睛。

他殷勤地想为我买酒,我委婉地谢绝了,他就为自己要了一支啤酒。吧台上,除了我们俩人之外,还有一对中年人。天气又潮又闷,冷气不足。一个令人烦躁的仲夏夜,一个非常需要人倾谈的夜晚。他非常痛快地向我介绍了他自己,也许他把我看作是个对他毫无危险的异性和外国人,也许为了要在短时间内吸引我的注意,他不久就告诉我他目前在美国联邦政府反恐特别行动小组里服务。另外他还有两个柔道馆以及一个私家侦探服务公司,同时还在当地一个警官学校兼任教职。我恭维他精力旺盛。

——您见过UFO吗?谈话没过多久,他就突然转到这个神秘的话题上。

——当然没有,不过我确实很好奇。

——那都是真的啊,外星人的血是蓝色的。

我轻轻笑了。这样的夜晚,这样的话题,再好不过了。尽管对大多数UFO的目击记录,我都有我自己的看法, 但是所有对UFO现象富有想象力的谈话都让我兴致盎然。

——您在哪儿见过他们?

——在沙漠里。

——哪儿的沙漠?

——内华达州。他们在那里有一个基地,面积很小,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像日影那样移动。通常他们是隐身的。 这样给你作个比喻吧,他们是我们人的底片。你在暗房里晒过相片吗?底片上的人是白色的,对吧?可冲出来,就是黑色的人形。对,他们是我们人的底片。

他说的时候,眼睛放光,抬着眉毛。

——他们的科技呀,那才叫神呢。 比我们的先进好几百年。现在世界上发生的很多离奇的,现代科学解释不了的事儿都跟他们有关。

——您经常到沙漠里去吗?可以到那儿吗? 可不可以带我去见他们一次?

——随时听您吩咐,不过这是政府的机密,那里戒备森严,他们不一定会出现。即使他们在那里,你也不一定看得见。他们与军方达成合作协议。

我面前的人有红外线眼睛。他说的太玄了。我换了个话题,问他今生经历过的最残酷的事情。

——我杀了我的兄弟。

——为什么?在哪里?

——在越南战场上,我兄弟害怕了,他不想杀人,所以上边儿要处理他,与其叫别人毙了他,倒不如我自己来,我可以帮他不受任何痛苦地到天堂去。 他是我唯一的兄弟,我们在同一个小分队里。

他说的时候,语调平静得如同谈一部电影情节。

——你兄弟死去之前脸上是什么表情?

——啊,你还太年轻,不知什么叫生死,其实我们天天都面对死亡。 还是不跟你说这些吧。你真的不想再来一杯吗?

——好吧,一杯莫露红酒。

他给我叫了杯酒。自己也再要了一瓶啤酒。

——天气太热,否则我一般是不喝酒的。您来这小镇做什么?这里好像没有中国人。

他想把话题岔开。 但我仍然问他同样的问题。

——事情发生都是很快的,在战场上,没时间想,大的痛苦在发生时人的感觉停顿滞后,事情过了以后,有闲的时候才想起一点细节。在噩梦中,有时会出现他最后看我的眼睛。我是在他身后开的枪,他根本不知道,没有察觉,没有准备,不知道是他的哥哥送他走的。 我杀了他。一枪就送他走了。我没有碰他死去的身体,他的身体在侧面倒下,扑通一声响,像是抱怨,他是我唯一的弟弟。而我的弟弟是个胆小鬼, a pussy。当时我们都已经杀红了眼,队伍里有不少士兵眼看着就踩上地雷,炸成碎片看见我的兄弟在死亡面前萎缩,我有一种仇恨,我恨胆小鬼。越共很顽强,他们不怕死。 仗打红了眼,老子都不认了,大家都在斗恨,看谁最不怕死。 杀死一个越共,我们都欢呼一场,抓到活的,我们都想尽办法折磨他们。我去年回到越南。什么都变了,敌人变成了朋友,转眼之间。如果我当时不去毙了我兄弟,他也不会活着回来。

他去了他该去的地方,在最恰当的时候,是他的哥哥送他上路的。

他开始感慨,我开始联想,我想到小时见过的杀鸡,杀猪,杀老鼠,想到我的那两只猫最后离开我时的眼神。 我也想起一篇读过的小说,讲述美国南北战争时,父子二人分别属于不同的阵营,儿子趴在草丛中,打死了骑在马上的父亲。

——杀人的感觉是什么?

——杀人的感觉,哈,小姑娘,我今生起码杀过3000个人。我记不得了,也许5000个,谁管那些具体的数字,3000与5000,没什么区别。

——可是我想,第一个与第3000个一定是有区别的。

——只是一件工作,一个差事而已。当然做第一份事的时候,手会抖,无他,唯手熟耳。就如同其他任何一种职业,如同医生给病人开刀,股票经纪人买卖股票。 工作,工作而已,没有什么两样。

——我很难想像杀人的职业会与买卖股票的职业一样轻松。

——甚至更容易呢。

他咕咚喝了一口手中的啤酒。

——你夸大了。我说。

——没有。为政府,我什么样的人都杀过,甚至女人和儿童。我去过30多个国家。参加过三次战争,越战,海湾战争,还有科索沃。最后两次我在戴绿色贝雷帽的三角洲部队。柏林墙倒塌之前,我在柏林住过一段时间,我的任务是暗杀叛徒。有一次我杀了一家人,他们是泄密的前美国使馆人员。容易极了,推开门,砰砰几枪,一家人就完了,其他房客都还睡得好好的呢。我的手枪装了消音器。关上门离开,拿着另一个护照和机票就到下一个国家去了。

在我面前坐的是一个冷酷杀手,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一个手上有三千条人命的刽子手正坐在我的旁边轻松地谈论暗杀。我一口一口地喝酒,在心里问自己同样的问题,如果自己也被派去杀人,也会像他这样在陌生人面前吹牛吗? 一个人怎样,三千个人又会怎样。

——真的没有感觉吗?

——没有太多感觉。感觉都是那些电影小说杜撰出来的。

杀人的故事讲完了之后,他又回到那个UFO的话题。我问他那些alien是否也有七情六欲。是否也会如同人一样生育繁殖。

——不,他们用血液繁殖。一滴血就可以生产出另一个alien。 他用的是“生产”(produce)这个词。七情六欲,我不太清楚,但是什么样的生命能够躲避得了痛苦呢?连牛都会流泪。人生快乐是相对的,痛苦是绝对的。每次我杀了人,都会告诉自己,我让一个人解脱了,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一个如此冷酷的人也会有痛苦哀伤吗?怎么可能?他的神经早已经麻木。

——什么时候你不快乐呢?

——感觉不到什么的时候,我就难受。当命运安吉,境遇顺逐,我就不耐烦了。我不喜欢这样不死不活的日子,我喜欢战争,热爱面对面的格斗。战争让我有事情做,最幸福的死是死在战场上。 

酒吧里的人渐渐离去,最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酒保清理着桌台,准备打烊。我头痛,烦闷,又要噩梦一宿了。但噩梦好过无梦。

——什么时候能带我去见见这些外星人呢?我仍然一直不住好奇。即使这一通谈话是他编出来的故事,我也想知道这个说故事的人,如何把故事说圆。

——我要被安排到纽约去了,他们随时都会来通知叫我走。 很可惜,我的小朋友,你为什么不认为我就有可能是个外星人呢? 你再也不会见到我了。

我倒是没有把他想像成外星人。也许……他的血也跟外星人一样是蓝色的吧, 所以才可以不眨眼地杀死自己的亲兄弟。 

“明天会是个大晴天,气温105度。”酒保对我们说道。我向两位道了晚安,走出了酒吧。

明天,晴天,我要继续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