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总被无情恼

2013-12-23 20:25:16



胡兰成这个特别引起争议的人物最近借张爱玲的风水,再次还魂,他的三本书首次在大陆出版引起海内外一片讨伐之声。众多网友也在“口燥唇干”地对胡兰成指指戳戳。我以前在专栏里提过的海外学者钱定平先生,最近也写了篇《胡兰成五题:且看游学大师如何做汉奸的符号分析》。我就忍不住草就了这篇文章,借谈张胡之恋来评说胡兰成的文章和观点与钱先生讨论。我向来不问政治,奸不奸的具体历史我还没有时间考据清楚。我只知道美的文字总比一段乱世的是非更耐久。现在同情台独的人士,也被人称为台奸了,看来汉奸早已被“解构”。以后什么时候又出来个什么什么奸的,比如京奸、沪奸、粤奸的,也不是没有可能。历史上奸不奸的事情,我看来看去都是一团乱麻绳、烂浆糊,不说也罢。

十多年前,我在波士顿的燕京图书馆就读到过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和《山河岁月》,当年我小小年纪,尚未经历过真正的世道艰辛,人情凉薄,凡事俱以单纯的善恶辨是非,薄情人胡兰成的负心是恶,张爱玲的冷漠是善。然而越是年长,越是知道一点历史,对胡却越是宽容、理解。正应了张说过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这一对乱世男女的爱情,比起张爱玲任何一部小说来都还要曲折婉转,让人遐思玩味不尽。我想若是今生遇见胡兰成这样人,一定也是会给他心甘情愿骗得“死翘翘”的。

胡兰成的文章才气

我推崇胡兰成的文章才气,近来更是把他放在张爱玲之上。如果把胡的美文比喻为桃花,应该是恰当的。其实胡就是个男身女相,命犯桃花,他身上非常明显地有女性气质,也命里注定与女人纠缠不清,而身为老派男人的他却最怕纠缠二字。文如其人,胡兰成的风格可以概括为四个词:绵密、细致、风流、儒雅。有人也用“清嘉、婉媚”来形容。并且把胡张二人的文体描述为异体同胎:丰澹华美,妖娆一如佳人逼镜,想见当年意气风流,两人竟可说才情一可敌国。胡兰成当年的文名就比张爱玲的高,且其主持战时文化宣传,以胡当时的身分判断,此言当不为过。

我认为胡兰成的自传《今生今世》和《禅是一只花》比其抗战时的政论文章以及后来的文化论文都强百倍。我看在中国文学史上,他对故乡浙江塖县胡村的描写绝不亚于沈从文笔下的湘西风情,堪为中国乡土文学的典范。在文体上,他自成一统,如果没有政治因素的纠葛,他应该与鲁迅、沈从文比肩。身为一个旧式才子,他描写女人的美好十分到位,甚至让人有谄媚的嫌疑。如他写张爱玲:“张爱玲的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她决不迎合你,你要迎合她更休想……好的东西原来不是叫人都安,却是要叫人稍稍不安。她但凡做什么,都好像在承担一件大事……连拈一枚针,或开一个罐头,也一脸理直气壮的正经。”他奉承人的文字实在是不同寻常,到了晚年,他奉承朱家小姐们的文字又太过了。

张爱玲有一篇题为《爱》的散文,空灵飘忽、不着斧痕,世人多以此文来推测张爱玲理想中的爱情观。其实这篇短小说很有可能依照的是胡兰成庶母的真实故事。胡讲给了张听,张把它改成了小散文。这个故事简单记述在胡的《今生今世》“怨东风”一节。由此可见,胡兰成的语态文体对张爱玲是有影响的,同为文人,他们之间的交流和借鉴是可以想象到的。说来奇怪,张爱玲小说《金琐记》里的曹七巧竟然与胡兰成的庶母神似,特别是七巧的晚年竟然如胡庶母的结局一样。在《怨东风》一节最后一段里,胡是这样写他庶母晚年的:“她益发变得好胜逞强,待人辣手辣脚。她嫌老屋不够畅阳,别出心裁,在西侧建了新屋。又每年去杭州,在塘栖娘家置了产业。她生有一子在外头。她辛苦找到了娘家,但是随即不乐了。她的老爹娘竟还在,惟兄弟中有的已故,但是家道消乏了,反要女儿帮助。娘家人来俞傅村走动,愈承迎她的笑脸,她愈生气。庶母后来是对亲生的儿女亦不喜,甚至虐待,因为这也不如她的所想,她的一生就有这样怨。”你们看,是不是活脱脱一个曹七巧?

胡的文字妖媚,可以归类为汉文学里唯美的一派。读他的文章,心顺气平。与张爱玲尖锐冷漠的言语相比,他的言谈是温软贴心的。与张消极避世的人生态度相比,他的态度是入世而积极的。他笔下无人无事不“好”,统统在他的眼里都是美的、妙的,都是天地的恩典,一切矛盾在他那里都得到化解。他真真心心地惜香怜玉,小小心心地讨女性欢心。心高气傲的张爱玲可以接受任何挑战,就是承受不起这样阴柔的媚功。也许胡兰成这样的人就是来人间向张爱玲索前世情债的鬼,二人不能天长地久,后代的“张迷”们只好怨天怨地。

在胡兰成笔下,最为传神的是他对女性的描写。他笔下的女性形神兼备,掷地有声。《今生今世》将近结尾处,胡兰成道:“我与女人,与其说是爱,毋宁说是知。……情有迁异,缘有尽时,而相知则可如新,虽仳离决绝了的两人亦彼此敬重,爱惜之心不改。《桃花扇》里的男女一旦醒悟了,可以永绝情缘,两人单是个好。这佛门的觉,在中国民间即是知,这理知竟是可以解脱人世沧桑与生死离别。”他似乎是贾宝玉式的天生情种,尚幼小时见到新式打扮的王家大小姐便“我心里亦有爱意”。

胡兰成在他当时主持的刊物里,为张爱玲的小说做过不少宣传,比如他写道:“张爱玲是一支新生的苗,寻求着阳光和空气,看来似乎是稚弱的,但因为没有受过摧残,所以没有一点病态。……她的小说和散文,也如同她的绘画,有一种古典的,同时又有一种热带的新鲜气息,从生之虔诚的深处迸溅生之泼辣,是这样一种青春的美。读她的作品,如在一架钢琴上行走,每一步都发出音乐。”胡兰成对张爱玲在孤岛的畅销是否也有一记功劳?

胡兰成的情爱哲学

世间男女情爱开始的游戏非常像武林过招,都是竭力想降服对方。但是如果对方软软就范,仿佛你全身披挂整齐,到了敌阵,别人却叫你入席吃酒,全身的披挂都派不上用场,你反而会不知所措。胡兰成就是这样一种让你全身披挂派不上用场的人。当年张爱玲在文坛刚刚展露头角,读者评论家都来捧场,却没有一个人说话说到点子上,偏偏来了个胡兰成,一点即中,二人灵犀相通,哪里需要太多转折?聪明如张爱玲,只为一个相知相惜,就把一生的情爱托付在一个男人身上了,是忠贞还是太多情?不过,有多少人能在爱情生活里找到“懂得”两字!理解万岁啊,人再冰雪聪明,也难逃命中劫难。爱情是自己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们还不要忘记张胡签婚书的时候,胡兰成38岁,张爱玲23岁。两人在人生阅历上就差了一大截。

若要比较张胡二人的聪明,我现在来看,似乎更偏爱胡兰成,因为他更积极,更超然,他把中国哲学和中国的审美观阐释得最到位。胡的文字里有一种全都化解了的美,他用文字化解了人生的诸多恶意及纠缠,他将之反转过来,看来看去都是“好”。朱天心就曾这样回忆道:即便英雄美人这样一向滥腔负面的字义,讲在胡老师口中如此当然,又不当然,听觉上真刺激。胡兰成给她讲述人生大义,说:人生本来可选择的不多,不由你嫌寒憎暑,怎样浪费和折磨的处境,但凡明白了就为有益。

张胡之恋,恩爱非常。从面相上看,其实二人很有缘分。胡兰成入世积极,张避世消极,阴阳互补,本来可以成就一段金玉良缘。无奈遭逢乱世,二人不得善终。这是乱世酿成的错。张爱玲曾形容读书时的胡兰成:“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间里有金沙金粉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有一次,张爱玲给胡兰成写信,却是一张空白信笺,胡兰成匆匆赶回上海,眼睛里满是问号。张爱玲说:“我给你寄张白纸,好让你在上面写满你想写的字。”张爱玲爱起人来,也是昏天黑地、轰轰烈烈的,根本不是人们猜想的那样,冷得好像一块坚冰。

两人在温州的一场戏也是非常令人感怀的。张爱玲要胡兰成做决定,说道:“你说最好的东西是不可选择的,我完全懂得。你与我结婚时,婚贴下写下‘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你何曾给我安稳?在我和小周之间,还是要你做出选择。你说我无理也罢。”

胡兰成答道:“我和你是仙境中的爱,而与小周、秀美是尘境中的爱。”并说:“我待你,天上地下,没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人生迢迢如岁月,但是无嫌猜,按不上取舍的话。昔人说修边幅,人生的烂漫与庄严,实在是连修边幅这样的余事末节,亦如天命一般不可移易。”你看他这话说得,左右圆满,滴水不漏,推诿艺术登峰造极。其实翻译一下他这段话的意思就是:你是我的soulmate,红颜知己;而小周呢,是我生活上的partner,我和她一起生活比较舒服,有什么必要取舍呢?

张爱玲不不依不饶,逼得自己不用点苦肉计来感动他:“我要你选择,你到底不肯。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虽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够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这话说得让别人让自己都无言以对。

张后来寄了些钱来,信上说:“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在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涛涛黄浪,伫立涕泣久之……。你没有钱用,我怎么都要节省,帮你度过难关的。今既知道你在那边的生活程度,我也有个打算了,不要为我忧念。”

温州的这一场戏,胡兰成游刃有余,张爱玲却把自己逼到了死巷。

我读到传记中的这样一段话,让我看到张胡之恋的另一面。刚认识张爱玲不久,胡兰成有一次突兀地说了一句:“你的身材这么高,这怎么可以?”张爱玲呆住了,看了胡兰成一看,又低下头去,脸上泛起红晕,什么也没有说。这句话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从“般配”的角度做出的评价,这不是一般的比较,而是男女间性意义上的比较。

胡的专情与他的《女人论》

世人多以胡兰成的用情不专来诟病他的为人。其实,胡兰成的多情与无情,若由历史的眼光来看,根本算不得什么。那个时代,男人三妻四妾名正言顺,“党和国家领导人”不都是三婚四婚,甚至七婚八婚的吗?胡兰成出身于浙江农家,观念也许比城市里长大的张爱玲要封建得多。

《今生今世》有一段写到发妻玉凤病重,他去义母家借钱不得,索性一住三日,也不回到病妻身边,“只觉岁月荒荒,有一种糊涂,既然弄不到钱,回去亦是枉然,就把心来横了……我每回当着大事,无论是兵败奔逃那样的大灾难,乃至洞房花烛,加官进宝,或见了绝世美人,三生石上惊艳,或见了一代英雄肝胆相照那样的大喜事,我皆会忽然有个解脱,回到了天地之初,像个无事人,且是个最最无情的人。当着了这样的大事,我是把自己还给了天地,恰如个端正听话的小孩,顺以受命。”

“我对于怎样天崩地裂的灾难,与人世的割恩断爱,要我流一滴眼泪,总也不能了。我是幼年时的啼哭,都已经还给了母亲;成年的号泣,都已还给了玉凤。”他在纠缠的情感世界中懂得平常来去,放弃执着。执着生恨。胡兰成没有恨,只有悲。

用情专与不专,只有当事人自己的心最明白。对每个爱过的女人全身心付出,这样的男人用情是专一的。反之,如果一个男人没有付出过真心,哪怕他一生只跟一个女人上过床,他也是一个浪子。我却不觉得胡兰成是个浪子。他对生命里的每个女人都赞美,同时也付出全身心去爱的。与天下恶言相向、反目成仇的情人夫妻相比,胡兰成没有对过往的爱说一句难听的话,不像现在的男人动不动就是“不得不说的话。”君子小人泾渭分明。

中国传统的士大夫对女人有两种极端的态度。一种是孔夫子的“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对女性不是一脸鄙夷,就是假装出一副非礼勿视的凛然正气,仿佛柳下惠再世。另一种就是狎玩,以妾婢视之,以摧残女性自尊为乐事。胡兰成不同,他对女子百般逢迎,小小心心,最会拿捏知识女性的脾气。女人在他的笔下个个都赛过神仙。

比如他写小周:小周的美不是诱惑的,而是她的人神清气爽,文定吉祥……小周这种宜嗔宜喜的批评人,使我晓得了原来有比基督的饶恕更好,且比释迦的慈悲亦更好的待人的态度……今天她的脸如此俊秀,变得好像没有感情,她的人就如同《旧约·创世纪》的第一句:太初有道。只是一个道字。风吹衣裳,江流无尽,她只是唱歌,唱了一支又一支,无止无休,今生今世呵,端的此时心意难说。

他写范秀美:她的做人完全是自己做出来的,到处有人缘,得人敬重。她的人只是本色。……她是女性的极致,却没有一点女娘气,我是第一次有这样的女性以朋友待我,这单单是朋友,就已壮阔无际。

然而他对自己的初恋却是非常隐讳含蓄的。他在大约15岁时迷恋上了庶母,在《怨东风》一节里他叙述了一段恋母情思:“我难得随庶母到楼上拿东西,偶然这样一望,便有门前是天涯的怅然。江山无限,是私情无限。庶母见我如此,她就不乐。词里有“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女子对于丈夫或儿子,旧式的想法是中状元,与她像鹧鸪的安定,但我是要飞去的。……,旅馆里一人灯下铺被,心里好不难受,说恋说爱都不是,而只是极素朴的思慕。原来孟子说“人少时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这个慕字竟是用得极好的。但我没有对庶母说起过。而庶母可亦爱我是没有过,为我坏心思是有过,因为我倔强。”

1981年,胡兰成写了一篇《女人论》,谈了他对女性的感受,情真意切。他首先回顾了人类的历史进程,两性阴阳互补的关系,肯定了女性的优点和成就,特别是女人对男人在感性上的引导,他还非常认同现代女性主义的观点。他说:向来英雄爱色,他是从女人学得美感,这正是男人所缺少的。秦汉之际,时代的息,时代的知心,还是在女人。而楚民族虞姬的美与汉民族女子的美,实是分了两边军旗的颜色。

天下有多少男人肯这样替女人说话?

他又说:其实是男人的学问世界今不但希腊的行不通了,中国五经的学问今亦没有了感了,所以世界历史今已到了壁角没有前途。今是要女人再来做太阳,使人类的感再新鲜了,才可使一切再活过来,连学问也在内。……女人今要代替男人来开启新时代,而先从文章运动做起。

在文中,他还提到自己向女性学习:“我也即是向张爱玲及朱天文朱天心学习,在日本是向日本妇女学习美感,否则我不能有今天的进步的。”

再说张爱玲两句

张爱玲的西洋文学根基是英国的理性知性。在对待爱情上,是否也受到英国刻板教条的束缚?可以肯定的是她所受到的教育与胡是有分别的。我自己曾受教于一个英文教授,老教授的先生教日语,两个人一个信奉西洋文化,一个坚持东洋哲学。二人在文革时期患难与共,结缡逾三十载,却在文革后离婚,说是生活习惯有差异。由此推想,在中国这个城乡差别极大的国家,一个受到西洋文化高等教育的城市女子与一个乡村来的没有受过正宗教育的男人在生活观念上相左,是最自然不过的了。

细细思量起来,越是觉得张又是何必?她把自己一生的幸福挂在一个男人身上,这算什么先锋女性?她光是知道幽怨,却不知男人也可以是衣服的。换了不就完了,哪里值得这般。可见张非凤凰,一次爱就把她打败了,却不知道凤凰从来都是浴血重生的。

温州一别,我总觉得是张自己负气,偏要处在危难中的胡兰成选择,胡自身不保,哪里能选择什么。张爱玲是个城市小姐,怎么受得了东藏西躲的流离生活。往好处想,胡兰成的负心是否也有关爱的一层?他不想拖累张,不想让张也来为他担这汉奸的名字。

胡曾预测时局不稳,对张爱玲说:“时局可能要翻,来日大难,在劫难逃,汉乐府中有一首诗:来日大难,口燥舌干,今日相乐,皆当欢喜。爱玲,恐怕我们夫妻真的要‘大难来时各自飞’了。”张爱玲回道:“能过一时是一时,不要想那么多吧。”其实张自己也曾安慰过他说:“在这个乱世,做一个女人难,人来人去是不定的,什么都靠不住,何必为把握不住的事情难过呢?”这话说得太早,她自己后来就是看不透这“人来人去”的残酷。

如果胡兰成没有落难,依然是第一政论家和幕僚、文化部长,世人便都要把这姻缘说成是旷世情缘,两厢般配了。胡兰成的错就是站错了队,跟了个倒霉的主子。若说胡向日本人献媚,倒不尽然。我反而倒是读到他不少抗日反蒋的政论文章。近来不是还有人考证,就连鲁迅在日据时期都有亲日的举动吗?

张爱玲移居美国后,清高避世实在是迫不得已。在另一个国家,寄人篱下,还要照顾多病的赖雅,生活重担全压在她一个人身上。张根本不是一个新派的女人,她还是守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老规矩。要知道她是连自己都照顾不来的,最没有生活自理能力。她大学时的宿舍舍监说她的臭袜子把一屋子人都臭坏了。这可真是给才女抹黑,那么高傲不可一世的人,到处扔臭袜子和臭鞋,愿意跟这样的人一起住吗?所以也怪不得胡兰成太多。她不懂为妇之道,基本没有生活常识,她怎么敢让人来她家里作客?她不写信,一是因为没钱,二是不想让人来可怜她,她宁肯去做流浪人,也不愿开口求人。没钱,她不得不去写肥皂剧,去香港写《红楼梦》的剧本时写得她眼睛出血。她人清高,不愿人家知道她流浪他乡的经济窘迫,所以干脆作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其实她就是喜欢红尘世界。晚年的她什么都没有了,朋友好不容易帮她物色的职位她也无心久留,稿费也给人骗了,所以她什么人都不理。痖弦派戴文采代表报社住到她隔壁,就是想暗地里帮她一下,给她一点生活资助,可她就是不领情,还告诉别人说有人来监视她。《中央日报》乘机挑拨,更是把她孤立出来。人愈到晚年就愈是显露出本色的精神风骨,拿张胡二人晚年的照片相比,就可以看出谁更有持久的精神魅力。胡兰成四处亡命,颠沛流离,生活态度仍然十分积极,而张真的就是枯萎了。

孔夫子有云:德不孤,必有邻。张爱玲这么孤绝没邻居,没朋友的人,不是德孤,那是什么?连她的弟弟、当年照顾她的姑姑,她都好像漠不关心。根据文友戴文采的描述,我想像她晚年一定像个活鬼。

许多年后

胡兰成晚年回忆起与张爱玲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引用了李商隐的两句诗: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张与胡本来只作天边的两只星对看就好了,实在不必朝朝暮暮。我猜想如果张爱玲胡兰成再转世一次,两人还是会惺惺相惜的。天地间有一种好,君子相交的好。谁得谁失,我们有什么必要替他们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