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在宗教和爱情中挣扎的女人

2013-12-29 00:00:00

最早认识戴安娜小姐是在纽约的一个语言俱乐部。那时,我刚到纽约不久,没有什朋友,有天在互联上查到这个俱乐部的活动地点,就在50街的一家意大利餐馆参 加了他们的活动。这个俱乐部的会员都是精通两门以上语言的人。那天到场的大约有十个。其间戴小姐非常引人注目,因为她能熟练地用5种语言会话,包括华语及广 东话。她活泼好动,常常妙语连珠。记得那天,她非常高兴,在席间又说又唱,居然和我唱起了当时国内流行的那首《妹妹你坐船头》的流行歌曲,她一边唱还一边张地表演,又做纤夫又当妹妹,直把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我被她的热情奔放、无拘无束深深感染。

戴小姐是西班牙裔天主教徒,有美丽的眼睛和魅人的身材。曾经还给一家意大利时装杂做过模特。我按西班牙语的发音, 称她“迪亚娜”或“戴小姐”。因为Diana在英语还有一个意思就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我一直认为戴的命运和她的名字有关,所以不叫她戴安娜。她则称我为 妹妹。她那年31岁,身高约有1.78米,却偏偏喜欢东方男性,特别是中国男人,因为他们会做好吃的饭菜。戴在一家聋哑学校当艺术老师。 她的母亲Celine是孤儿,在西班牙内战期间家的人全部都被炸死。Celine少年时代就在修道院渡过,有良好的教养。因此戴安娜从小也被母亲送到修道院 读书直到16岁。戴的父亲是波多黎各人,在她3岁的时候,抛弃了她们母子五人,不承担任何抚养义务。Celine居然在没有读完高中的情况下,带着四个孩 子,拿到了语言硕士的学位。二十多年来,靠打两份工,孤身一人抚养四个女,送他们上最好的学校和医学院。我见过Celine,目光犀利,岁月艰辛没有在她 脸上留下刀痕,只是非常女性主义,对男性充满怨恨。

戴小姐在她18岁时认识了一个叫Larry的华裔男孩。Larry性情温和、宽厚、善解人意,有温柔的微笑和好看的牙齿。Larry是第二代广东籍华人, 父母在Flushing 开餐馆。两人相恋五年,却没有结婚。戴小姐的理由是Larry是她的第一个恋人,她需要爱情经历。因为受到Larry以及杜拉斯的那本小说《情人 》的影响,戴小姐开始迷恋中国文化。她在24岁时去了中国,开始一个人在香港流浪了一年,然到南京师范大学教英美文学。在中国的时光,戴小姐有许多 不美好的记忆。我非常诧异,因为象她这样活泼、个性独特、从美国来的女孩子应该受到众星捧月的待遇,而且她喜欢东方男性,应该是有一些异国艳遇的。她的回答让 我不解。可是她所描绘的愚昧,封闭自私又都那么熟悉,我只好说:“中国小伙子真是没有福气,南京人都把你当内宾看待了。”戴对中国的描述尽管非常消极,却对中 国文化极为仰慕,赞不绝口。和我在一起时,一定坚持我讲华语。

她在周末下了课之就到我在39街的办公室神侃胡聊,看录像。她还喜欢画红红绿绿的卡片送给我。她周末在我的住处过夜,因为她去的教堂离我的住处很近。我们出 双入对,俨然一对时髦的同性恋人。走在街上我们旁若无人地大笑大唱。戴是一个天生的喜剧演员,她能把各类滑稽的纽约人表演得唯妙唯肖。97和98年的夏天, 我们乎每个周末都去Soho的美术馆,咖啡厅,书店或戏院,到中央公园溜旱冰。 到莎士比亚露天剧院看戏,去露天音乐会。美好时光难以细述。

戴在聋哑学校的工薪很低,不够维持生活支出,只好母亲住在Bronx的一幢小公寓。Larry在她去中国后,一直痴恋,一等就是6年,其间跟一个精于算计的犹太 女孩同居,但不肯结婚。直到戴安娜回国,那个犹太女孩知道她回来的消息,赶快逼Larry结婚,戴安娜那时也喜欢上了一个有几分才的香港导演,结了婚。两年 之后,两人分手。戴小姐给我讲这些故事的时候,眼中充满无限懊悔。

戴小姐喜欢孩子,她自己就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每次来看我,她绘声绘色地给我讲那些有灵性的聋哑孩子的聪明事,让我想起海伦凯勒的女教师莎文利小姐和 电影《音乐之声》那个会唱会跳的玛利亚小姐。戴小姐自学手语,无师自通。可戴小姐的母亲却认为她的脑筋不太正常,不去找一份高薪的工作,却喜 欢有残障的孩子,戴安娜一定也有精神残障。这些话很伤戴小姐。谈起母亲,她总是既爱又无奈,因为经济的原因,30多岁的人还是和母亲住在一起。

戴每次周末来的时候,都带着经书。星期六下午参加教会活动,星期天做礼拜。戴的宗教热情越来越狂热,由一星期去两次教堂发展到一星期三次或四次。她来我这 的次数越来越少,她的约会情绪也越来越消极,因为戴小姐要求对方一定也是基督徒,一个有传统值观的男人,而且约会的目的就是结婚。有次她一个教友约会,第 一次就要跟她上床,气得她发颤。之后的第二个星期,她就看见那个教友另外一个女教友眉来眼去。

这之后,又她谈到一个意大利模特的露水恋情,结局也大致相同。尽管如此戴把这些都当作神对她的试练,把对性的爱转化成对基督的爱。在她的卧室贴满了红红绿绿的纸。写着和神的对话。戴精手工及绘画,她画的像很有分Frida Kalo的神韵。

前年夏天,戴去西班牙渡假,她母亲在加纳利群岛的渔村有一小栋房子,加纳利群岛就是已故作家三毛曾经居住的地方。西班牙人虽能歌善舞,热情奔放,然而民风 保守,生活简朴。人民生活闲适,随遇而安。戴的一位情人,也是她们的邻居是一位贵族,虽然一贫如洗,仍有贵族头衔,看不起戴小姐的家世出身。在西班牙,女人 不能单独出去吃饭,上酒吧,在小的城镇女人也不能单独上街。戴小姐不喜欢西班牙男人,因为他们太保守。戴小姐知道我跳弗拉明哥舞,对西班牙心仪很久,就从 西班牙寄来她手绘的明信片,信上除了热情的语言之外,就是神和基督的话。她说:“妹妹,西班牙的风吹过来,一直吹到纽约去。明年它就会把你带到这儿。现在街 上都是跳萨安娜舞的人,一直跳到夜里四点。我给你买了一副响板,还有一套绿色花边的弗拉明哥裙子,你还在看王尔德的书吗?你在学法语吗?在看我给你的书吗? 我画了好张画,带回去给你看。神让我天天为你祈祷。”明信片底下是一个红红的唇印和心。戴小姐就是这样不顾世俗的人。她敢爱敢恨,从不会理睬别人的想法, 是否我们会被人误解。有一次她居然穿了一条象睡裙一样的黑色蕾丝的裙子跑到我这来,还满世界地招摇。我紧把她带回房间,让她换上了一条格子裙。我说:“小 姐,你新潮但也不能把睡裙穿出来吧。”她 仍不知不觉。我当时住在一个很保守的高尚住宅区,我的邻居们一定在用斜睨的眼睛看着她进大楼。

戴给我买的裙子是手工制作的弗拉明哥舞裙,足有十斤重,绿色的花点,有黑色蕾丝和流苏。我披上红披肩,穿上舞鞋。当下,我们两人就在阳台上手舞足蹈。我当 时住在39街临着东河的一栋36层的高楼,我们兴高烈地跳,响板和跺脚的声音扰了邻居,我们竟全然不觉,对面楼的人吹了一声很响的口哨,我们才回过神来。 第二天,我接到了一个神秘的礼物,盒子上写着:送给两个跳弗拉明哥舞的女孩。礼物是一支鲜艳的玫瑰,没有署名。我把那支玫瑰插在戴的发上,我说:迪亚娜, 你有一个神秘的仰慕者。然而至今那位送花的好先生始终没有露面。

有一次,戴在我的住处发现了一本名为“Rules”的爱情指导畅销书。这是一本教女人如何控制男人,把握分寸,诱使男人进入婚姻,抓住男人心的书。戴看了,如获至宝,一定要借去看。我说:“迪亚娜,这本 书太用心计,给那些有心计的女人,你不是这样的人,何苦为难自己。爱情需要这样攻心计地去经营,快要成Business了。”

“婚姻对我们女人来说难道不是Business吗?你是做Business的,自然不用去看这些,象我这样的木鱼,今天才知道恋爱是应该这样谈。”

“戴,如果爱情被这愚蠢的Rules来约束,爱情怎可以美好?爱情是女神,她不会受任何限制和束缚,婚姻也不是每个人都需要的。”

“可是神是不会同意的,我没有你这样坚强,我想要有孩子。”

我完全理解戴,她的要求实在很低。孤独是一个魔鬼,在我们最无助的时候,袭击我们的神经。可就是这样一本爱情万能药也没能给戴带来桃花运。

这之后的几个月,戴请我去参加她们聋哑学校的新年舞会。那时,她爱上了一个同校的聋哑教师。小伙子很帅,不热情,非常“酷”,不知是否他的缺陷有关。戴对他很 倾心,一直不断地看着他。我总觉得是因为戴太热情了,所以总是喜欢那些“酷”的男孩。显然那个男子对戴总是保持距离。这又给戴泼了一头冷水。整个晚上,戴和我 手舞足蹈。不知为什么,戴有这样的天才,可以让你忘掉自己,不会为自己的任何行为害羞。只有和她在一起,我才可以舞之蹈之,穿奇装异服也不会觉得怎样不对。我们 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最大限度地穿奇装异服,浓妆艳抹,招摇过市。戴真是一个矛盾体,一方面她是一个狂热的宗教信仰者,另一方面她又是一个天才的艺术家。宗教 总是想方设法限制她思想的飞扬,连她的母亲都忍受不了。我深深地为戴惋惜,她陷入宗教太深了。

戴越来越忙,完全沉浸在书籍和宗教活动中。去年春天,她打电话跟我说聋哑学校资助她到哥伦比亚大学去读教育学博士, 她说三年就可以把学位拿下来。这一年, 我很少见到她, 她下午三点教完课就到哥大上课,然后去教堂。她也很少打电话来,电话的内容也大都是诉说她对男人的失望情绪,经济的窘迫以及爱的苦闷。有一次我有意安排了一 个捷克导演她相识,可那个捷克人整个晚上总是和我及另一个女伴谈话,完全不理戴。我始终认为戴很有魅力,可不知为什么,戴总是让男人望而却步。戴嫉妒地说她不和 我出去了。我说我可以戴上面纱,永远站在她身后。我还逗她说要去给她找个风水先生看看,改一改她脸上的风水运道。

好不容易,我终为戴找到了一个有意结婚且富裕的男人。那男人是波兰籍的犹太人,是一家投资银行的高级职员。他还颇费了一番心思约了在一家非常浪漫高雅的餐 厅见面。里面的侍者全部都是唱歌剧的演员,晚餐中有歌剧的即兴表演。第二天,我就迫不及待地打电话问戴约会的情况。她写来一封长长的e-mail及诗。主题 大意是:那人象个吊死鬼,就是她当一年的老姑娘穷得要饭也不能和那个半截子进了坟墓的人睡觉,尽管他聪明,看上去彬彬有礼。

戴和Larry一直保持朋友的关系。Larry和他太太甚至邀请我及戴去他们的新居。Larry也时常去看戴,只是戴每次提及都是痛楚。因为他是别人的丈夫。我曾问戴她Larry的亲密程度,戴只是闭口不语。

一天深夜,戴很不安的打电话来说Larry和他太太有矛盾,要在她那过夜,问我怎办,我说来就来吧,该怎样就怎样。不过第一,Larry永远不会离婚,第 二,你也不是做第三者的料。他在哪儿过夜不要紧,要紧的是你要想好这两点,你要的是一半的Larry吗?你能够控制保住你的感情吗?你为什么一定需要婚姻呢? 你现在读名校,毕业以就可以找到一份好工作,就能自立,你不需要男人为你提供经济上的帮助,靠自己永远比靠别人强。为什么一定要孩子呢?戴,这个时代已经不 一样了,单亲的家庭这多,家庭已经解体了,特别是在纽约这个地方,70%的人离婚,满大街都是男女光棍儿,有了孩子之后,孩子没有父亲的滋味你可曾想过?如 果孩子的父亲不付抚养费,你的负担就更重了。Larry是你的朋友,而且会是你永远的朋友,你千万不要用婚姻这个绳索去勒他,否则连友谊也没有了。

戴整天在宗教和爱情之间挣扎着,她Larry若即若离,暧昧不清的关系让她发疯。神不许她做这样越轨的事,而她的感情及身体的饥渴无以复加。她写来一封哀戚的email说:“神呀,我身上的每一个神经细胞都在寻找爱。我已经孤独6年了,我现在心绪不宁。男人是我逃家的手段,而回家母亲在一起,却是我逃男人的方 法。在家,我一直想离开,可是一旦离开了家,我又很想回去。象球一样,腾飞起来,又掉下去。上上下下,我能怎么做?当我笑的时候,心底在痛,有谁知道?”

戴过了很久都没有消息。临近感恩节的时候,她母亲邀我去家里过节。Celine 做了地道的西班牙南部的海鲜饭。那晚我喝了很多红酒,戴的母亲邀请的十个客人全都是女人,几乎都受过很深的感情创伤。大家讲起个人的伤心往事,几乎连细节都类似。那天晚上我醉得很厉害,和戴睡在一张床上。戴从不喝酒,非常温柔地给我脱衣服,戴的身材曲线很美,可是当我看到她微微下垂的前胸和眼角细细的皱纹,我 心涌起一阵悲伤,女人的青春太短。我说,戴,我想把你的样子定格在今天,让我给你拍一张照片。因为我害怕将来再见她的样子。戴我两年前第一次见她有了很大的 不同,那个活泼的,敢想敢说的戴不见了,一个忧伤的,敏感的,不再相信爱情的戴,一个对宗教狂热而对人生冷淡的老小姐。我的悲哀无以名状。

今年夏天,我和戴到长岛去玩,我们躺在沙滩上看海鸥飞过。不一会儿,一片乌遮住了阳光,好长一会儿,我们静静地等着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戴伤地说,她已经下定决 心不再见Larry。她付出了太多的感情。尽管Larry体贴温存,另一个女人却在法律上占有了他物质上的一切。她虽然得到了Larry的心,却不能公开地 和他在一起。 她已经决定开纽约到其他地方去一段时间。一条闪电掠过,戴拉着我的手起身向一个休息地跑去。轰轰的雷声震耳欲聋,像要把天震裂。屋檐下,我紧靠着戴,看她眼 角渗出泪水,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戴已经开纽约6 个月了,我在很多时候想到她,想到她叫我妹妹时温柔的声音。在中央公园看到溜旱冰的人,我就会想到我戴一起溜冰时,她摔倒的样子和调皮的神态。她那独具一 格的行为方式,特立独行的思想和伤的表情一直让我有一冲动想为她画像。 “一颗彗星在陨落”,这句话突然浮现出来。一个失去爱情的女人是残缺的。戴,在这半个月亮的晚上,你是否也在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