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病

2013-12-28 20:38:18

西谚有云:人生的小乐之一是偶染微恙(One of the minor pleasure of life is to be slightly ill.)我这些年,各种各样的“微恙”也生过不少次了,然而我却不乐。这问题出在说这话的人一定是既有闲又有钱的。那样的人最希望偶尔有一场小病,就好像结了婚的人希望久不久来一次不至于危害婚姻的小小的爱情,这样她的一生才不至于太过单调贫乏。她才可以整天躺卧在病榻上,一边喝着银耳燕窝汤,或者是用西洋参炖的什么滋补品, 一边读着伤感的浪漫小说,沉入冥想,闲来写上几句东拼西凑的诗,在等待中渴望情人借探病,来看一看她为爱所受的折磨。这样的微恙可真让人感到温馨甜蜜。即使不奢望来探病的是情人,她也会得到理应的怜惜,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在病人面前也要收敛残酷,施舍一点虚假的善意。小孩子是最懂得利用生病这一法术的,可以不去上学,还可以得到更多的玩具和糖果。

我小的时候很多病,父母从小给我很多的爱,特别是生病的时候。父母亲会烧鸡汤、作稀饭给我吃。只要是能减轻我的病痛,所有我的小罪恶都得到了宽恕。而今我到了一个不再担心皱纹的年龄,当母亲知道吸烟能缓解我的紧张,她也不劝我了。我在病中学会更加的珍惜,更加知福,跟病一起成长。

其实把病比作一个钟情于虐恋的爱人最恰当不过。虽然它与你偶尔打打闹闹,病却是你祖先为你指腹成婚的恋人。你还没出生,它就已经隐藏在你的基因里了。从此 它和你终生相随,不弃不离, 哪一个天长地久的爱情能有这样结实的呢?生老病死,生死太极端了,老和死是一对白发老伴儿,生与病却好像是一对互相依偎的情侣。生病磨炼了我们的灵魂以使 我们更好地适应另一个更痛苦的世界。但是绝大多数人是不喜欢这个受虐的疾病的。拿我来说,我要极端地虐待它,让它时时刻刻处于单相思,不让它见到我。有时 让它相思得太苦了,也会将就它,小病一回,失眠几个晚上和它缠绵。这一切都有虐恋的浪漫残忍的痕迹。得病是一种变了形的爱情。

我有一次是挺严重的药物过敏,因为不知道自己对一类抗生素过敏。吃下去后,晚上突然高烧不止,一下烧到39.5度, 一个星期里烧得我昏昏沉沉,以为是生了什么绝症。后来一想原来是一年多没生病的原故,病太思念我了。我越是不爱它,它就越是想方设法处心积虑,卧薪尝胆四 五年来一场大的高烧,或者是一处让人担心疑虑的疼痛,以发泄它所有的积怨。它一往情深,以疼痛来证明它和我最和谐的存在。

疾病是为死亡作的准备。它是一个见习痛苦的过程,在这个见习间断我们要学会自我怜悯,学会为摆脱必死的命运所做的挣扎。人生最严峻的考验,除了逆境之外, 就是让你生病,生货真价实的病。有的人生顺一些,有的人却一辈子倒霉。生病也是这样。有些人命里注定多病多灾。佛教就认为生病是由生生世世积累的业力所 致。也就是说,人每一世做的坏事所产生的业力会累积起来,坏事做得越多,这病就越难治。在当今的世界上还真的有用此理论治病的,“往世疗法”(past lives therapy) 就是一个有代表性的例子。

病有非常强烈的个性, 什么样的病就有什么样的个性。有些病是通过特殊的名字而让人害怕。比如香港脚,麻风病、 杨梅大疮等等让皮肤溃烂的病非常能激发起人对腐败的联想,像一个腐败的贪官。还有一种病叫做“King’s Evil(国王之恙)”,现在这种病被称作淋巴结核。据说有一个叫爱德华的英王,他用贵手触摸了病人,病人就立刻痊愈了。这个风俗后来就变成了总统与普通百姓的握手礼。

各类的癌症是一个个特别恶心的肿瘤,像一伙篡党夺权的野心家,一伙反叛的敌人异军突起。又好像是一个天天怀里揣了一个鼓囊囊垃圾袋的人,那些垃圾是曼哈顿 的垃圾。其实曼哈顿就像是个色彩缤纷鲜艳的大肿瘤;它内部的细胞发生了可怕的级数繁殖,里面的高速公路和比肩接踵的模天大厦纵横交错,电线网络密密麻麻, 人流不息。 这些有毒的垃圾细胞无往不胜,造成的死亡率使她成为了百病之王。但据一项统计资料,70%的癌症死者是给吓死的而不是病死的。

有些病生得堂堂正正,到了一定年龄都会有一些,比如糖尿病,高血压。而有些病则难以启齿,特别是各类性病。艾滋病现在是当成性病的一种来看。它像是一个温饱思淫欲的,色情杂志上着短裙、穿红色高跟鞋的变性妖人。这种病在波德莱尔的长诗《恶之花》中被最精确地描述出来:炼狱式的场景、死神的面容,在淫荡中狂歌艳舞的人们。所有的性病都有一种糜烂的美,正如一位诗人写的那样:

生不过是

爱的预兆,死

则是爱欲之吻,

而肉体的腐烂

是爱喷出的炽浆

但是不知道有多少人愿意甚至乐于去体验这“沉湎于美丽的,献身死亡的感觉”。

浪漫的年代里就连生病都是浪漫的。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中叶的肺结核就是一个浪漫的疾病。绝世的美人和天才的艺术家得这个病的最多。在文学艺术作品里就有《茶花女》里的薇奥莉塔,《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家》里的梅表妹,《日出》里的陈白露。其它包括小说家契诃夫、卡夫卡、劳伦斯、中国的郁达夫和萧红,钢琴家肖邦等等。那些苍白脸颊上的病态红晕、洁白的手绢上咳出的鲜血、恍惚的眼神、充满性欲的喘息焕发出死亡逼近时辉煌的激情。连那带血丝的一声声心碎的咳嗽都成了抒情的歌剧唱腔。肺病与美学的神秘关联由来已久。在古代,西施娥眉微颦,捂住胸口的病态(想必也是一种肺病)就是当时的美女丑人争相效仿的时尚。浪漫主义的艺术创作里让人哀绝的那些愁思、忧郁、消瘦、疲倦、沉闷、怨恨、绝望情绪,你能期望它们的创作者是一个肥头大耳的人吗?肺结核是上帝专为上个世纪的艺术家量身定作的疾病。

而在二十一世纪初,让亚洲陷入恐慌的非典肺瘟就不那么浪漫了。 它是一个大夏天带着口罩,穿着中山装、非常有幽默感的精神病人,在口罩的盾牌之后说着让人听不懂的寓言。 我一直在想这个病的象征意义,在世纪初的这场瘟疫预示着怎样的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