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何处是归程

2013-12-28 20:40:43

春已去了,花落地

听来不稀奇

不敢想起往年的事

不敢诉旧情

感怀的心事,诉也诉不尽

天涯茫茫何处,何处是归程

啊……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忘了旧情

忘了有人在等……

这首断断续续的歌,没有曲名,不知歌人,却似魔音般跟了我20多年。

那大约是在70年代后期,我大约八、九岁的时候。外婆从国外带给了我们一架精致的收录两用机。那在当时是一个让人羡慕的宝贝,也是我童年不多的快乐的源泉。因为多病,父母就把我锁在家中。在把天花板上的图案都一个个想象得没有了故事之后,我就抱著那个收录机,躺在床上随意地把旋钮从左到右,从中波到短波,搜索一切可能接收到的信号。偶尔,神秘而带有诱惑的声音冲破噪音的干扰,从世界的一个角落传来,我有一种偷听“敌台”的紧张与兴奋。虽然那时父亲和其他的一些人已经开始收听“美国之音”的“英语900句”,但其他的节目是政治性非常敏感的。

一个阴雨的下午,一个飘渺的声音从一条缝隙里钻出来,我惊讶在这样的天气里,居然还能够收到短波的信号。随著那歌声,我的心受了电击,第一次感到什么叫魂飞天外。我赶紧按下录音键,歌已唱到了一半,在杂音的背景下依然清晰。歌声之后,一个明显是台湾人的中年女人的声音袅袅传来,低沉暗哑,虽然解说的是一首通俗情歌,但语调充满宗教意味:“天涯茫茫何处是归程,绵绵往事,悠悠旅程,我们看不见伊人的面庞,却可以感到她的无尽忧伤。往事总是不堪回首,诸位朋友,人生旅途迷茫,岂只是在卿卿我我那一段呢?而我们还总是希望有人在等……”

这有磁力的声音到这里就被杂音打断了。在这之前,我还没有听过邓丽君的歌,但后来我搜遍邓的所有歌曲,都没有这一首。我至今仍不认为是邓丽君所唱,那歌者更可能是一位在lounge里唱歌的无名歌女,因为我再也没有第二次听到过这首歌。在那个没有童谣的童年时代,在那样一个本应鲜花灿烂的童真年龄,我却已经被这句“天涯茫茫何处是归程”的歌词魅得呆了,一下子不知道了岁月……

病仍然不见好,八,九岁的儿童居然早熟得有了忧郁症的先兆,但那时并不知道有儿童忧郁症这一说,只是一个劲儿地生著各种样的怪病。我一遍又一遍地听著这断断续续的录音,直到把歌词全部抄录下来。“病是好不了了”我整天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不到10岁的小姑娘却天天听邓丽君,捧著本《红楼梦》囫囵吞枣地在翻。母亲天天唉声叹气,不知该把我怎么好,就把一切的罪过归到邓丽君和《红楼梦》上,说我中了毒。我回嘴说,去学校上学才是中毒。我现在非常庆幸自己早年多病,自己找书读,免受了一些儿童智力摧残和思想束缚。在那个年代,生病是比较好的一种逃避政治,逃避人群,寻求自由的方式。一个学期下来,班主任老师居然在全体家长会上当著我母亲的面说我离群得几乎不记得还有我这个学生在班上。母亲脸红著,谦卑地领受了批评,而没有还嘴说:作为班主任老师,你竟然敢说不记得有这样一个学生,这是你老师的失职。我的小学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教了我五年。我实在想不起在学校里有半天的快乐日子。她每学期的期末评语几乎都是一样,可见我的屡教不改,冥顽不化。

那之后的几年,邓丽君的歌征服了整个中国大陆。再之后,蔡琴苍茫感慨的声音也让不少年轻学生感动,可我仍然被这首残缺不全的歌魔住。我那时酷爱研究地图,常常拿著地图发呆,编织著各种各样离奇的探险故事。我想象著自己背著行囊,走遍天涯海角后,怎么可能会忧伤惆怅呢?怎么会想到归程呢?我当时的心是想一去就不会回头的。我当时梦想著离开家,离开所有的羁绊,离开,离开,不顾一切,甚至作好了离家出走的准备。这20多年来,坚定去流浪的心情一直没有改变,直到最近,直到蓦然回首,家和母亲离我越来越远,我已经回不去了。走遍了千山万水,却绝不想把任何一处称为家。没有遗憾,只是罔然。

上初中的时候,《中国青年》上发了潘晓的一篇《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班主任老师要我们写文章谈感想。潘晓的这篇以读者来信的方式写的小文章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很激起了一些小波澜。而我在那个年龄就已经很不以为然了。我写了一篇《路》的小文章,大意是说我感到我将来的路不仅会越走越窄,而且会到很多的十字路口,一直到有那么一天竟会是连家也找不到,连从哪里来也弄不明白了,也许那时一辈子也都过完了,根本没有心情去计较到底是路窄还是路宽。这篇文章给同学传到了班外,学校管纪律的政治老师找我谈话。好在学期即将结束,我的语文老师非常开明,秋天开学又要准备考高中,学校并没有深究。

那歌声常象宿命一样跟著我,开始还只是和著霏雨,浓雾,泥泞的山路或是窗檐下淅淅沥沥的雨声来找我。但到后来,这魔一样的歌声竟不分时间和地点地来袭击我,甚至在紧张的高考考场里,发疯到几乎要把“何处是归程”写到卷子上。在阿拉斯加几乎20小时是黑夜的漫漫冬天里,我戏说也许这才是为我安排的最后“归程”。

一个大风雪夜,我开车从纽约回波士顿,大雪让我看不见20米之内的车灯,我几乎被碾死在高速公路上,到家锁上车门,浑身仍然瑟瑟发抖,孤身站在雪地里,望着家里甚至没有一盏等我回来的灯,上楼开门,当然是连一个鬼影也没有的。我觉得那时和死去已经没有什么两样了,这时“茫茫”和“归程”这两个词又冒了出来……

在一天的深夜,我在纽约搭地铁。在Central Station新装修的辉煌的大厅中央,我左右四顾,茫然忘记了该搭哪一班车回家,或者说是否还有一个家。我望著星光闪烁的大厅圆顶,四下里各奔东西的人群,他们知道自己的归程吗?

我这20年来,仿佛在这残缺的歌声引领下体验了人生,一首简单的歌却几乎浓缩了人生最终的感慨。春去花落,曲终人散的心境体验过了;岁月流逝,往事不堪回首已经是常感。只是在所有的失望都压来的时候,“有人在等”就好像是“主不弃你”一样成为唯一的寄盼;在千百度的寻觅之后,告诉自己在灯火阑珊处会有人在等,在引路。这首歌带给我最初的暗示是让我知道了今生注定的漂泊命运。我这20年的路,记忆最深的是在行旅途中的人物和景。人人都爱有安定的家,而我却偏好车站和机场,旅店和异乡更让我感到内心平静和轻松。我不好积蓄,也很少收藏,一年下来,常随身边的东西只剩下手提电脑和一个随时跟我到“天涯”的旅行箱……

我对音乐着迷,我认真迷过的,至今仍不厌倦的有不下二,三十人,包括邓丽君,蔡琴,崔健,Paul Simon,Bob Dylan,Beatles,希腊籍的Nana,西班牙的Celia……而我现在,只沉迷于古典音乐,和Mozart以及Baraque风格的音乐精灵交谈。如果他们问我怎么会对他们的音乐感兴趣,我会说:很多年前,有一首通俗浅显的酒吧情歌曾经冲破通讯封锁,在我小的时候让我找到了“感觉”。它点了我的穴,现在听你们的歌,不过是在充实这个感觉,为这个感觉作更详细,深刻的注解,我当时听到这简单的歌的时候所受到的震撼,我以后再也没有经历过……

我从未向任何人提到过这首歌,一是因为歌词实在太普通,太俗气,虽然这歌词已经深得超过了我当时年龄和阅历范围的极限;二来,心灵首次受到触动的经历无法用言语来诉说。一首本来粗浅的情歌却起到了精神启蒙,甚至宗教启蒙的作用,听的人会以为我是在矫情。但我以为心灵的启蒙是像初恋一样珍贵的,不管当年的你爱上的是村姑还是街头打架的小流氓,还是其他不能言说的诱惑。激情和感动把我们带到自身灵魂的最高点,不要去刻意评价当年这触媒到底是什么,是高尚还是低俗,一切本没有高下之分。

这些年,几乎没有艺术品能象我童年时接触到的那些电影,音乐一样打动我了,尽管它们都更精致,更深奥。我还记得小时常一个人去看电影,选一个两旁无人的座位,为的是害怕人知道我常常落泪,未及散场亮灯,就急匆匆跑出去,不想让人看见未干的眼泪。我现在还在这里提到这首平常浅显的歌感动我的故事,难免为人嘻笑。现在说这些都不时兴了,人人都在“扮酷”……

我不会刻意地去寻找曲作者,也不会可以地去寻找完整的歌曲唱片。也许歌者是一个失落的无名歌女,是一个抹了太多胭脂口红的酒吧女郎,而绝不会是一个仙风道骨的白衣人。知道这首歌的朋友们也不用告诉我,让我享受这一点神秘,相信在我准备好上路的时候,它会再次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