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末看欧洲

2013-12-28 20:46:01

喜爱旅行的我早在少年时就把“周游世界”当作理想。但我不愿“独乐乐”,自己看世界时,心里总也忘不了父母。希望有一天能牵他们的手看遍天下美景。今年年初,我许下心愿,一定要在二千年前圆这个梦。

八月,我们参加了旅游公司组织的旅行团,虽然与旅行团一起不时有集体举相机拍照的滑稽场面,也看到中国同胞不给小费,不顾公德的尴尬情景,我仍是“佛在心中坐”,看花是花,看草是草。欧洲之行已经是第四次了,以前都是独来独往,一个人漫游,仿佛离开了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我才可以与自己对话;寄宿他乡,我反而有回家的兴奋与亲切。欧洲是我的精神家园,这一次,父母一左一右,我们在世纪之末来看欧洲,天伦之乐至极也。

巴黎:你还是那座宽容的艺术之都吗?

巴黎是这样一座城市,把她比作时尚杂志的封面女郎恰如其分,她眸子里透著寒意,瘦削,平胸,精致,凛然不可侵犯。她也象是一个贵得让人不敢光顾的化妆品店。走在塞纳河边,游人似乎过分地在寻找浪漫的感觉。刻意求美的气氛在各个旅游景点弥漫著,法国人似乎也摆足了架子要“秀”给外国人看,什么叫“优雅”,什么叫“浪漫”。如果不是一座又一座堂皇威严的古建筑和雕像展现著100年前欧洲文明的亮丽风采,只看这满大街拥挤的汽车,喧杂的游人,满载几百位乘客的游船在塞纳河上穿梭,任你是天生情种,也难进入“浪漫”佳境。美是需要环境的衬托才可以品味的。略去旅游书上介绍的巴黎盛景,我只在凡尔赛宫流连忘返。那是欧陆帝王气派的大建筑。在后花园,一个个形态逼真的塑像一直陪你走完整个花园。我之所以对这里情有独钟,实在是因为那天来的时候,单位面积上游客较其它景点少,少了嘈杂喧哗的背景,我才放松心情细细品味风景。

我去过不少“浪漫”的城市,但巴黎的浪漫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中。与巴黎相比,匈牙利的布达佩斯更接近我的审美趣味。这样说,可能让不少人以为我故意唱反调。我始终认为由历史留下来的残垣断壁的忧伤比完好建筑里的典雅更美。那些在布达山城墙上的弹孔仿佛在流泪,这是我在巴黎感受不到的。

在巴黎,不同时代的房屋毗连著,十七世纪的古拙与十九世纪的精细反差很大。然而随著时间的流逝,这些沿河屹立的雄伟的宫殿,民居,与现代艺术相互溶合,仿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都是巴黎的一个组成部分。巴黎的贵族气质排斥它认为低俗陌生的东西,但又是最先大胆接受异端思潮的地方,这一特征颇似纽约的风貌。容纳百川的宽容心态,是一切文明发展的必要条件,狭隘才会导致没落,开放的心灵永远是积极向上的。

然而巴黎也有小气的时候。埃菲尔铁塔建成之初,反对的人很多,认为它太陌生,太突兀了,这反对的人当中居然有著名作家果戈里。他赌气说,今生今世再也不要看到那个丑八怪。他还真做到了,到死都不经过埃菲尔铁塔前。可今天,铁塔竟成为巴黎的象征,她融入那些金玉装扮的宫殿,成为一个新时代的标志。美籍华裔建筑大师贝聿铭大胆地在卢浮宫入口处装了一个玻璃金字塔。巴黎人骂声不绝,说这是在锦服绣袍的王公贵族头顶上戴了一个透明的小丑帽,十几年过去了,玻璃金字塔依然突兀,可是人们的说法却改变了,人们为这样天才的设计拍手称奇,说:很协调。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美的标准是否可以横跨时空,超越人的主观意识,能否在商业炒作中出污泥而不染,美是飘乎不定的吗?人们对世间任何事物的宽容之心是在扩大还是缩小?艺术之都巴黎,请给我一些启示。

当我沿著塞纳河,看灯火阑珊,浮想起100年前,欧陆文明潇洒华丽的浪漫色彩。艺术的创作过程是极为幽寂,深沉而甜美的秘密。当思想强求表现,艺术跟随市场亦步亦趋的时候,美会逃遁得无影无踪的,艺术家会象夸父追日,永远得不到美的女神青睐。当我在卢浮宫里,在蒙娜丽莎和维纳斯像前看人头窜动,热闹得象菜市场;当我走在香榭里舍大道,看满街的精品店铺天盖地,一个个名牌商店向我冲来;当我意识到枫丹白露的诗情画意只限于对这个美丽的翻译地名的遐想,我梦中的巴黎在哪里?一辆又一辆的旅游大巴飞驰而过,掀起一阵尘土,带著讽刺。

当我告别巴黎的时候,我想说:轻轻地我走了,正如轻轻的我来,我实在不想成为另一个打扰你的游客。

阿姆斯特丹:一个肉感的城市

荷兰是一个湿润多雨,美丽富庶的国家。每到一处,都是一幅恬静的乡村风景画。秀丽的风景,闲适舒缓的民风造就了一批杰出的荷兰艺术家。在这里,绿是水汪汪的碧绿,黄是嫩黄,咤紫嫣红的郁金香在想象中盛开著,因为我们没有赶上郁金香的季节。

首都阿姆斯特丹是一座真正的“嬉皮”城市,至今都保留了60年代放荡不羁的嬉皮风格,如果再把阿姆斯特丹比作一个女人,她是一个强壮肉感的俏奶妈。她乳房丰满,胯骨宽大,金子一样的头发披散下来,扭动引人注意的身体,她说话口吻象村妇,但是热诚,她是母性的,有活的热的血。

入夜,我们来到了那条闻名的花街柳巷,在窄窄的运河两岸,在一座座屋檐上有吊钩的老房子里,一个个撩人的落地大窗台仿佛是风尘女郎的舞台,她们搔首弄姿,把大腿高高翘起分开。一群群各种肤色的男性走过,眼睛看得都快流出口水了。我被这轻佻、愉快的情绪感染了,耸立花街桥边的一个阳具塑像,带著伍迪爱伦(Woody Allen)喜剧的背景色彩。

酒吧里,俏胸脯的辣妹吧女跳到吧台上,随著激烈的节拍跳着脱衣舞,酒客们也都跟著跳,仿佛老年迪斯科舞厅里的情景,在这里,情、欲、色自由自在流露抒发,没有“咸湿”下流的目光,粗俗的语言,一切是自由自在,任情挥洒。在花街边,有几个色彩斑斓的酒吧,大麻的香气远远地就在诱惑你的感官,阿姆斯特丹有世界上仅有的两家大麻博物馆介绍大麻的生产与制作。

阿姆斯特丹也有两个世上仅有的性博物馆,这里千奇百怪的性玩具,性艺术品大胆地表现在你眼前。但是看了,也不觉得脸红心跳,游客们仿佛是研究性学的博士生在图书馆查资料一样,心情是看喜剧一样地轻松。

在性博物馆里,我看到了玛塔哈丽的腊像,那个迷一样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德国女间谍。玛塔哈丽是荷兰人。是她把东方舞蹈第一次介绍到西方上流社会,她妖艳的肚皮舞风靡了巴黎和阿姆斯特丹的舞厅,在她26岁时,爱上了一个敌国的军官,爱情使她奋不顾身,她冒著生命危险到医院看望她失明的情人。她被捕入狱之后,被判死刑,在被处决时,她拒绝用黑布罩眼,大义凛然面对枪口。坚贞爱情,至死不渝,玛塔哈丽是我心仪的女人。

灯影迷朦,眼前的游人的脸溶入夜色,模糊起来,阿姆斯特丹的运河水穿过一座座拱桥把我的思绪拉回到中国唐诗宋词里。我想象那些诗人墨客在乌蓬船里,在浆声灯影的秦淮河上,浅吟低唱,抱红倚醉,是何等的轻狂?我也想象这样一幅有趣的场景:一个浪漫轻狂的少年受了诱惑,站在那个红红绿绿的大窗前,无所顾忌地弹唱著情歌,用最典雅的诗歌颂唱著一个艳女迷人的肉体。想到这里,我不禁笑了起来。唉,天下也只有我这样的痴人敢做这样的傻事。阿姆斯特丹是一个不需要情歌作前戏的女人。她是那个俏胸脯的奶妈,也仿佛那个高举火炬的自由女神,她邀请所有带著欲望而来的男性让他们放下所有的精神枷锁,轻松自如地吸吮她的乳汁。阿姆斯特丹是真实自然,不加掩饰的。只有那弯弯曲曲的运河水,一座座拱桥以及映在河水中的月光,让人感到她的婉转,妩媚。

阿姆斯特丹是一座让我心灵放松的城市,她犹如一瓶陈年好酒,可以为不同的心情调出变幻无穷的鸡尾酒,在这里雅俗共赏,不怀成见。相比之下,美国人对性的态度可真有点小儿科了。最近的一部耗资巨大的由TomCruise夫妇主演的电影,男女主角厌倦单调的婚姻生活,各自参加情欲历险,只为圣诞节参加了一个豪华性派对,就产生了被人追杀的迫害妄想,整部片子故弄玄虚,看得让人直想骂街。纽约市长在大都市封杀色情服务业,在一幅艺术画上大做文章,弄得怨声载道。一个民族对性文化的宽容程度可以反映出该民族文明发展的高度。美国人对性的态度这样不成熟,其实反映了美国当前主流文化的贫乏与弱智。真可谓,见性知心,泱泱大度的美国实在犯不上这么“瘪三”样。性,不就是脐下三寸那点事儿吗?

德国:有一个我一见钟情的小镇

我和父母在慕尼黑与旅行团告别,去参观德国最大的化学公司之一——Wacker Chemi。这家公司的总部设在德奥边境上的一个小镇──勃根豪森(Bunganhausen)。一千多年前,日尔曼民族的一个王朝在这里修建了欧洲最长的一个古城墙,城堡建在山脊上,总长约一公里,很象长城上的一个要塞。一条清清的大河把德奥两国分开,对面的奥地利山峦起伏,郁郁葱葱。城堡的另一面看下去,是一片开阔的青草地和一个美丽如镜的湖泊。

在一张介绍这个小镇的导游图上,有几行与德国人古板性格形成鲜明对比的热情洋溢的文字:“在此领略一下勃根豪森的风情吧,那种感觉犹如一见钟情──骚动,惊喜,神迷。谁能成为这个小镇的知音,他不仅会爱上她,而且会献上无限的忠诚。”

在看过了阿拉斯加壮阔的雪山,尼亚加拉大瀑布,科罗拉多的大峡谷,我深深地为这古朴的城堡和小镇倾倒了。让人心动的城市不少,布达佩斯冬夜山顶的灯塔,布拉格咖啡馆里夏日的清风,我都感受过,但除了故乡狮子山上的那一轮日出,我却很少对一个地方这样心领神会。

那天,在一个暖暖的金色的下午,我来到城堡。四周静寂无声,我穿过一个又一个城门,进入一个又一个中世纪的庭院。我敞开心和这城墙上的每一块石头倾心交谈,它们也听懂了我的声音。这里没有游人如织,甚至没有其它游人,只有历史的回声,和钟楼上日晷投下的阴影。一个英俊的少年斜坐在城墙上,自行车横靠在墙边,那少年懒懒地看着天边的流云,他挥挥捏皱的帽子,在逆光下,他的剪影动人心魄。山下绿草青青,一片望去,几处农舍散落在草地上,教堂的尖顶从树丛里冒出来,我仿佛进入了格林童话。

暮色渐深,我向城堡的几户人家走去,这里的居民生活似乎在这过去的一千年中没有什么改变,一棵棵老树顺墙而立,攀援直上,护荫著整个房子。我远远地看呆了过去,这简直是从欧洲古风景画上剪下来,贴在那里的。我又想起那张导游图上的话:

“这个对过去充满怀想,带著永恒微笑的小镇,让你美梦成真。许一个愿,没有实现不了的。”这些在导游图上充满诗意的激情文字实在没有溢美之辞,勃根豪森的一物一景都让我如临仙境,跌入画中。

一个老人坐在微风中的藤椅里,举著烟斗,冲我微笑问好。老人见我们母女三人,热情邀请我们进屋座谈。老人童颜鹤发,面色极好。他老伴出门相迎,轻声细语,让人如沐春风。她们拿出德国啤酒和深酿的红酒招待我们。老人推开木窗,我们都止不住赞叹:“这么美!”他们住在山顶,险峻的山下是那条清河,对面就是奥地利的葱郁青山,老人在化学公司服务48年,二战中,他被应征入伍,在法国被捕后,在美国中西部的一个监狱里服刑两年。他的老伴低眉浅笑,虽然无子无女,两老却相敬如宾,结发夫妻50载。我有一种深山遇隐者的感觉,可眼前这和蔼的老人50多年前曾是一个杀害过犹太人的纳粹军官,政治可以把人象玩偶一样摆弄,一朝可以是英雄,一夕就变成阶下囚,我心中祝福老人在这里安享晚年。

老人带我们沿著城堡的石阶而下,在半山腰的一个庭园里,一个美如仙境的花园显现在我们面前。老人自豪地说,这里是我的花园。老人自己动手做了木桌木椅,还有一小块剪裁得平整的草地和花地。在这临河的古堡里,在这半个月亮爬上山峰的夜色中,我静静地听著这一花一草,一砖一石向我倾诉一个个眷恋,哀伤的故事。我在恍惚中,也飘飘地披上白衣,化成了一个精灵,在这城堡里,低回穿梭,与一千年前的灵气交谈,在这里,我的精神找到了一个安详静谧的家园。

第二天清晨,我又来到古堡。那天大雾弥漫,远望去,古堡若隐若现,犹如蓬莱阁上的海市蜃楼,我的心由狂喜而痴迷,今生今世的最终极不就是为了能够感受这样一次超脱一切的空灵吗?我独自一人走过长长的古道,霞光透过浓雾,城堡四周的景致温柔得象莫奈的点彩画。我只身一人,只听见微风与青草的声音,此刻这世上还有哪一位与我心同一处,心领神会而无偏执?至美的境界为什么总是让人独上高楼?为什么落霞与孤骛相配才构成绝美的情致?这其中真味在看这雾中的城堡时,被咀嚼出来。在这世纪之末,我与这城堡在雾中的精神幽会该不是一个偶然吧?我这独立于潮流之外的闲云野鹤,最终向往的归宿不正是这样的一个境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