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两双红舞鞋

2013-12-28 20:52:51

在我的宝贝匣子里有两双鲜红的舞鞋。一双本是普通的粉色芭蕾舞鞋,我用颜料把它涂成了鲜红色,红色的丝带还是我小心翼翼一针针缝上去的呢;另一双是我的第一对佛拉明哥舞鞋,是我的老师在西班牙定做的。红鞣皮的面,跟安徒生童话《红鞋》里公主的那双鞋一样。鞋跟已经磨损,鞋面汗渍斑斑。前一双是童年的梦,后一双是我现在的梦——去西班牙塞维亚学舞。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跟红鞋比较!它们是我的宝贝,走到天涯也要带着这个宝贝匣子。

这个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不是看到那个不怕死的女人穿着红衣服被仇人吊在树上,她尖尖的脚?也许。是父亲从苏联带回来的那张乌兰诺娃的明信片吗?也许。我那时天天缠着父母要一双“踮脚尖”的鞋。看,我的手臂和腿多么修长,看我笔直的脚面,全身力量集中在脚趾,在地上一点,我就可以腾空飞越。到哪里去买呀?他们问我。

——到北京去。

——他们不卖给普通人,只有舞校的学生才可以。

——那你就把我留在北京吧,我和高阿姨住在一起,还有沈姨,宝丰哥哥,他们都好喜欢我的。你让他们收养我好不好?我要去舞校,我要去跳舞。

——你没有北京户口,怎么住下来?

——我们去定一个户口可以吗?他们就哈哈大笑。

——你把我送给街上的人吧,我就可以留下来了。妈,你反正是没想要我的,就让我留在这里吧。我要跳舞。

……

我的案头放着一张照片,是七岁那年的。那个小女孩儿穿着一条接了一段又一段的灯心绒裤子,麻花辫子缠着红色的蝴蝶结。那年妈用一条红被面给我做了一条红色的背带裙,鲜红色的。第一次的六一儿童节,每个女孩子都要穿红裙子。回家告诉妈妈,没有一条红裙子,急得大哭,妈找不到同样颜色的红布,就把那条印着梅花的红绸被面熬夜给我缝了一条裙子,第二天早晨才给我钉完最后一颗扣子。上台了,其他同学的都是粉红色的。我站在最后排,结果成了最显眼的人。那条红裙子在台上最扎眼,台下的人笑,同学也笑,上台我们唱得走了调,歌词前后颠倒,台下的人哈哈大笑,所有的人看我那皱巴巴绣着梅花的红裙子和脸上东一块西一块的胭脂,眼泪汗珠弄得一团糊涂。回家大哭,我为什么没有一条和别人一样的裙子?!哭得要断气,拿起剪刀撕拉一刀剪开,恨得把那条绸裙子撕成条条。然后扑在上面大哭,喊着再也不去上学了。老师不好,同学都笑我……从此后,父母要绑架我去上课……我再也不去参加班里活动,我从此也根本没有机会上台跳舞。我只好在镜子前跳给自己看。

我还是没有一双红舞鞋,楼上邻居林奶奶倒是给我衲了一对千层底的绒面棉鞋。林奶奶是妈的潮州老乡,年轻时给人称作“绣娘”,她已经60多岁了,还是一样手巧心细。那天看见她绷了绣框,在绣一条红绸的枕头套。我问老奶奶:奶奶,你能帮我做一对跳舞的鞋吗?就好像电影里吴清华穿的那双一样。我要跳舞。老奶奶说,我没见过什么“点脚尖”的鞋,你画给我看什么样,我就给你做。我赶快回家,用铅笔蜡笔画了一双跳舞的鞋,跑去给她,奶奶,就是这样的。一个月后,我有的却是一对中式无绊儿红花布鞋。奶奶她没见过芭蕾舞鞋。

——妈,你给我买一双踮脚尖的鞋好吗?我要过生日了,什么都不要,就要一双鞋。这是我第N次用这个话题来折磨她。

——你知道吗,小丫头,我15岁的时候都没鞋穿,从中学回家,两天一夜的路都是赤脚走来的。我们现在在这穷山沟里,哪里有芭蕾舞的鞋卖?好孩子,别做梦,妈教给你针线,以后你自己做。妈给我看她的脚。妈的脚是水手的脚,脚趾张开像一个结结实实的大蒲扇,她是我们家这条船的船长。

我只好穿着我的花布鞋跟我的小石子跳舞。上学放学的路上,专注地踢着石子,步法随心所欲,不高兴的时候,就远远地狠狠踢一脚;高兴了,就和脚下的石头讲话。我哼着自创的音乐,给自己打着拍子。唉,现在只要有一枚石子就能唤起当年对舞蹈的渴望,整条路随着我的舞蹈生动起来,甚至人、鸟的喧嚷和嘈杂声也变成伴奏的音乐。身体前俯后仰,步速缓慢或迅捷,不屑看晚霞的风景,只对一枚石子热情。

那些进入血肉的韵律呀,什么时候在我的身体里生长、分枝、蔓延?是哪一世的飞天把生命密码传递到了我这里?除非受到雷电或刀斧的袭击,它不会改变固有的方向;这应该就是那个叫做命运的东西。

舞蹈的语言在脚下写出,脚尖和脚跟的交替变化,情绪在手指尖起伏流动,冲撞,诱惑。手脚的肌肉剧烈的运动,生发出燃烧的热量。或者相反,舞者让时间流过,僵硬,停滞,没有力气,像一个瘫痪的病人,没有动作,与理想的距离无限拉长,甚至干脆空白出一道深渊,直到形成不可穿越的绝境。滞涩的停顿,难挨的等待,只有歌者嘶哑空旷的哀哭…….思维麻木,情绪停止奔流,孤零零地踮起足尖,静止……

脚尖轻轻地点过生命,我却要重重地留下痕迹。这个停顿大约有十年的时间,生病,逃课,身体僵硬,非常容易摔倒。手腕、膝盖还有额头角到处都是伤痕……我喜欢爬树,钻工厂里的烟囱,去稻田边捉青蛙,从学校的后门逃学……

我贪玩儿,从小就和野男孩子疯跑,上树摘青刚果,拣死人骨头,到田里偷苞米、甘蔗和红薯,坏事干得不少。体育成绩倒是从来不错,我压腿,玩单杠,跑步最好,百米冲刺我总是第一。我还有时间呢,等我身体好了,长大了,就可以自己一个人离家到北京去,去舞蹈学校。

没有人会收你的,没有人,就你这样的家庭出身,还想去跳舞?

13岁,读完了《简爱》,读完了《欧也尼·葛朗台》,开始读《邓肯自传》。邓肯也没有受过什么正规的训练。她也没有学芭蕾,她只是披块白色的布就上台了,她也没穿舞鞋,她是赤脚的。我开始每天长跑,压腿。我的跳远,跨栏、体操的成绩都很好。我投入到发狂的地步,跑步竟然跑得胃出血。我还有时间呢,有的是时间。有的舞蹈家30岁才开始跳舞的呢。

转眼我早就过了芭蕾学校录取的年龄。

不去学校的日子就躲在家看闲书,终于看到这一段:

“你得跳舞呀!”她说,“穿着你的红鞋跳舞,一直跳到你发白和发冷,一直跳到你的身体干缩成为一架骸骨。

她跳着舞,她不得不跳着舞——在漆黑的夜里跳着舞。这双鞋带着她走过荆棘的野蔷薇;这些东西把她刺得流血。她在荒地上跳,一直跳到一个孤零零的小屋子面前去。

五年、十年,十五年过去了,只在枯燥的书页里跳舞,头晕目眩,厌倦生活,没有热情,麻木地让自己不停地摔跤,折磨身心,故意最重地磕碰在挫折上,清醒时,已经伤痕累累。

越过高山,越过海洋,

走过青春,走过爱情,

红舞鞋永不疲倦,

永不停歇

跳啊,跳啊,每天都要跳啊,跳到你再也跳不动。

……我已经感觉到斧子在颤动!请不要砍掉我的头吧,因为如果你这样做,那么我就不能忏悔我的罪过了。真要砍,就请你把我这双穿着红鞋的脚砍掉吧!

……于是她就说出了她的罪过。刽子手把她那双穿着红鞋的脚砍掉。不过这双鞋带着她的小脚跳到田野上,一直跳到黑的森林里去了。

……他为她配了一双木脚和一根拐杖,同时教给她一首死囚们常常唱的圣诗。她吻了一下那只握着斧子的手,然后就向荒地上走去。

宝贝匣子里

有两双红舞鞋

在我已经淡忘这个关于红舞鞋的传说时,我逃出了国,第一双红鞋终于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抚摩它,欣赏她从容淡定的神情,她也跟我说话,许诺我永恒的美丽。条件就是要我不停地旋转,不停地绕圈,不停地踢腿,不停地跳跃。因为呀,你的明天没有爱情,也没有荣耀,最实在的,让你无怨无悔的就是这一双舞鞋。

好吧,就是这双红舞鞋,即使它会让我发疯,即使它会咬我的脚,我要不停的旋转,不停的绕圈,不停的踢腿,不停的跳跃。因为明天,明天的明天也没有爱情。

我在自己的生命里注入红色的激情,偏执地选择一切红色衣帽鞋子,背着如血染般的书包,染着红铜色的头发,喝着血腥的Blood Mary,来,陪我做个吸血鬼。

波士顿,机会来了,一边读书上课,一边就开始去芭蕾学校上基本的芭蕾形体课。一个星期6到8个小时。星期三晚上,星期六下午还有星期天早上。每次三个小时。Plie,Tendu,Pirouette,Portdebras,Jete,Fouette,这么多新的词我都不会,我要记住呀,下次上课要记住呀。挺直背,掌握重心,全身收紧,感觉有一根绳子在头顶把我吊起来飞。我脚尖一点,就腾空而去。

别去了吧,同学们的身体都比我好,她们比我都有时间。我哪里有时间来跳舞啊。

美丽温柔的老师Linda告诉我,我还有的是时间,我还来得及。来得及呀,不要放弃,千万不要放弃,如果这是你的梦。我告诉她舞蹈不是梦,它是我的信仰,只要一跳舞,我就会忘掉悲伤,生命立刻复活。只要音乐响起,长期折磨我的痉挛、神经紧张和不安都会烟消云散。随着红舞鞋一起旋转旋转。只要音乐不停,我就会忘记疲倦,忘记过去,踩着熟悉的舞步跳下去,跳下去……音乐是红舞鞋最好的伴侣,音乐是舞蹈的灵魂。

钱用光了,怎么办?嘿,好心的先生,我只要一个屋顶,还有学费。不多,就一点点。你只要跳舞?只要跳舞,没有其他,你要怎样我都答应。你喜欢红色?对,我的脚也爱红色,它们会吸钱,也会吸血呢。你就把我的血都吸去吧。给,这是我的爱情,哈,别的女孩子都要它,拿去吧,它根本对我没用……它只会用刀伤我,割我的心,用我的血写字,拿去吧,全都拿去,我只要跳舞……

自虐,全身酸痛无力,红肿起泡的脚塞不进冬天的靴子,书包大衣,练功的背包,怎么这么沉呀!我什么都没有,只有够上芭蕾的学费,从商学院退学好了,我只要跳舞。听过这首《流浪的红舞鞋》吗?这就是那些个日子的音乐。

蓝色黄昏流浪儿慵懒的歌红马车

梧桐遮住了舞蹈的鞋马戏团描出声色

不管你有一分钱或黄金万贯

不管你是一只蚂蚁还是个上帝

第二双红鞋踏在纽约第八大街上。我的学校就在46横街。爬上高高的楼梯,跺脚的鞋震得小楼要倒掉。我的老师最喜欢这个地方,因为那地板老旧得要踩断掉,楼上跳舞,灰尘就到下面一层楼。下面是中东的肚皮舞课。他们的老师总是抱怨我们的音乐太吵,我们的跺脚声全曼哈顿都听得见,啊哈,要是那样就太棒了!

越过高山,越过海洋,

走过青春,走过爱情,

红舞鞋不知疲倦,永不停歇……

我的老师维克从来不服老。他小时得了小儿麻痹症,左脚跛了,但是他跳起舞来像上了发条的机器猫。相信吗?我的老师是跛脚的,但是没有其他人比他更知道什么是佛拉明哥。一个60多岁的人在纽约的飞雪的大冬天里骑摩托飞驰曼哈顿上下城,身上只穿一件黑呢大衣。他是不是那个红胡子老人?对了对了,他摸了我的脚,我就跳了起来。

树林中有一道光。她想这一定是月亮了,因为她看到一个面孔。不过这是那个有红胡子的老兵。他在坐着,点着头,同时说:“多么美丽的舞鞋啊!”

这时她就害怕起来,想把这双红鞋扔掉。但是它们扣得很紧。于是她扯着她的袜子,但是鞋已经生到她脚上去了。她跳起舞来,而且不得不跳到田野和草原上去,在雨里跳,在太阳里也跳,在夜里跳,在白天也跳。最可怕的是在夜里跳。她跳到一个教堂的墓地里去,不过那儿的死者并不跳舞:他们有比跳舞还要好的事情要做。她想在一个长满了苦艾菊的穷人的坟上坐下来,不过她静不下来,也没有办法休息。

午夜他带我飞车布卢克林大桥去看河上流动的灯影。我们一起去西班牙吧,去塞维亚,我的存款等到明年就有5万块钱了,我还可以在那里教学生,和我一起去好吗?我们在那里买一栋小房子,就住下来,那里是我一生中住过的最美的乐园。

我愿意翘盼安然的醉酒微酣

红胡子的老人微笑多恬淡

我的舞鞋旋转

我唱到疯癫我愿弃世登仙

旋转的车轮来为我献欢我怎会疲倦

千僖年,当面告诉妈我要去西班牙一边写作,一边学舞。哎呀,你这个孩子又是走火入魔了,你怎么还不懂事呀,都这么大了,还跟孩子一样,你要把我累死呀,供你读书这么多年,容忍你做了一件件离经叛道的事,都忍了,你到现在还不成家立业,还要我这老婆子养你不成?妈,没有叫你养我,我自己可以在酒吧里跳舞挣钱。

--在酒吧跳舞!亏你说得出口。嗄,你这疯疯癫癫的孩子,……

宝贝匣子里

有两双红舞鞋

它们今天在哭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关于红舞鞋的传说,告诉每个爱跳舞的女孩子,告诉每个还没有得到些什么,也就无所谓失去的女孩子。那是一双神奇的舞鞋,一双让人无法抗拒的魔鞋,有着火的颜色,血的灵魂。她等待,等待着那些希望自己的生命如火般燃烧的女子,等待着愿意用生命交换的女子。她们会穿着这双有生命和意志的鞋子,美丽地旋转再旋转,直转上天堂的顶端,或者沉入地狱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