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爬满蚤子的绣袍

2013-12-23 20:31:13

偶像崇拜是二十岁人的特权。我在二十岁的时候也那样。不过当大家都崇拜某个偶像的时候,我就开始怀疑了,怀疑自己也怀疑偶像。周遭的话语太多,淹没了个人真切的感受。人人重复同一个语调,甚至用的形容词都一样,我就觉得不对了,他们以前跟我想的可不一样呢。本来归于我个人的感受,现在每个人都来模仿了,我害怕自己供奉的私人密室沾染了他人的尘埃。我还是个喜欢标新立异的人,别人都看偶像正面的时候,我就喜欢转到它的背后看一看,看它在昏黄夜幕下黑瘦的影子。

张爱玲是个偶像。过去是一小撮人的小偶像,现在是一大群人的大偶像,天天给人说长道短。我从来不讲她,怕她在天上的阴魂听见给烦死了,不给我们做偶像了。上星期是个例外,我转到了这个偶像的背后,一袭华丽的袍子原来尽是沧桑的破洞。

那天与作家戴文采闲聊,才知当初那个悄悄住在张隔壁,捡张垃圾的台湾女作家原来是她,不禁莞尔。听她讲张晚年的悲怆凄凉,回到家竟然几天里都心情郁闷,接连几个晚上乱梦,尽是张爱玲的鬼影。她一再地跟我讲:生命毫无用处……自以为我们抓住了一点真实的东西,一放开手,全都是空气……看见过那些吃腐尸的秃鹰吗?那些秃鹰就是时间和命运……

空虚的街道弯弯曲曲,鹅卵石的街面布满裂痕。破旧的房屋和巨大的宫殿黑沉沉的倒影。城市的顶端是陡峭的岩壁,在满月的光下泛着幽冥的深蓝色。那个老女人背驼着,筋瘦的手颤颤微微,手上只有几枚分币。喧哗嘈杂的声音从一个灯火通明的大屋子里传出来,里面是一群高朋满座,道貌岸然的学者们,吐沫横飞地讲着她的小说。还有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说要给她拍电影,演她小说里的人物。还有一群人在灯下赶写着她的传记,好在年底拿到博士学位。角落一边,一群唧唧喳喳的女孩子学着她的口气做着“天才梦”,写着吭吭唧唧的小说。大房子的正中,商业机器发动起来,呜呜地怪叫,印刷机疯狂地印着她的一本本书,一个个铅字打在纸上渗出血和油,然后是她那张惨白阴郁的脸,没有一个人注意窗外这个囊空如洗,贫病交加的老人——所有人谈论的人,书商和制片人财富的来源……

这不是一个偶像,不是一个涂脂抹粉,幽居空谷的绝世佳人。她是一个被生命秃鹫吃剩的骨架,一个受书商剥削穷困潦倒的老人,一个寓言世界将倾的诳语者,一个患幽闭症的病人,她还是一付让人厌世的毒药……

那些破洞是让人心酸的。一个破落的准贵族在大约有十年的时间里是真正无家可归的。闲谈中戴多次描述张为“乞丐模样”,穿着从收容所里发的那种旧衣服,瘦的只有大约80磅,“像两片薄叶子贴在一起”,“整个人成了飘落两字”,“碗筷手纸都是楼里管理员给的。”。戴甚至提到警察收拾尸体时曾说张在警察记录中是个多年的“homeless”(流浪人)。戴可以说是最近距离了解张晚年生活的“目击者”,至今她仍保留着张的电话单和其他张的“垃圾”。(请参看戴文采《华丽缘——我的邻居张爱玲》。关于张的晚年时否曾经是无家可归的说法,我无法证实,因为死者的档案只有亲属才可以查到。)

不由得联想到汉武帝时美丽绝世的李夫人。李夫人卧病的时候,汉武帝去看她,她却以纱覆面,坚决不让武帝见她的憔悴样,李夫人说,“皇上喜欢的是我的美,如今我生了病,就不美了,让他一看,他就厌烦我,也就不会照顾我的兄弟了。”

张晚年为什么谢绝所有的人?这就是答案。她是不想把自己的窘迫昭示于人,而绝不是像传记作者猜度的那样,她性格孤僻封闭,害怕有人来扰乱她的宁静。她几次想与友人晤谈,然后又以种种理由推脱了。这种想见人,又怕见人的矛盾心理与她常年对自己形象面貌的自卑感非常一致。她的真实生活太贫困了,她连长途电话都付不起,食物是超市里最便宜的快速冷冻食品。她不想让她的朋友们来“可怜”她。张是“亮烈难犯”的奇女子,她最烦的可能就是别人来怜悯她。她是希望人们照顾她的作品而不是她的满脸皱纹和一生的辛酸。

关于张爱玲在晚年有可能是无家可归的,在各个不同的传记中都有这样的记述:“在80年代以后,张不停地迁居,并使她的健康受到很大影响”在美国不停地迁居只意味着一件事——无力缴房租。还有,她曾经一度丢失了手稿和所有证件,连身份证都丢了。什么样的情况下,会连身份证都丢了呢?

张爱玲连葬礼都是自己掏的钱。张爱玲在死前一年刚获得《中国时报》“特别成就奖”5000美元。张的朋友用的还是这5000元钱在玫瑰岗给她安排的火葬。张死的时候都是清清白白,不欠人间一丝一毫。不像苏格拉底,临死还喊着:“活着——就意味着长久生病;我欠阿斯克利匹奥(Asklepios)一只公鸡!”苏格拉底还记得欠他的医生一只鸡呢!

张爱玲晚年没有创作,我不认为是一件憾事。作家的写作生命长短不一。长寿的如歌德、萧伯纳,短命的如济慈(Keats)、拜伦。有的虽然活的的长久,文章却是越写越烂,比如丁玲、郭沫若等等,这些作家在写完成名作以后,文学生命就已经结束了。可他们不甘心,一写再写,越写越不像样。张爱玲算是在该停笔的时候停笔了,不像他们,出了名以后就胡说八道。张爱玲应该算是幸运的,她写够了。在大约8年的黄金创作期内,她写了30部中长篇小说,两部散文集。有这样的成就,何至于如此悲观、困顿?

问她还想转世再来吗?永不!她说。

不知有没有人注意张爱玲写的这个笑话:

最近听到两个故事,觉得很有意思,尤其是这个,以后人家问句太多的时候,我想我就告诉他这一只笑话。德国的佛德烈大帝,大约是在打仗吧,一个将军来见他,问他用的是什么策略。

皇帝道:“你能够保守秘密么?”

他指天誓曰:“我能够,沉默得像坟墓,像鱼,像深海底的鱼。”

皇帝道:“我也能够。”

(张爱玲《秘密》)

“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每当我想问她的生活和晚年的情形,我就想到她讲的这个笑话。张爱玲讲的话都有点张力,难怪她姓张。她不讲,我也就不问了。